当年的夏天突然轻装调汉口,师部的辎重和车辆均放韶关留守。名不虚传,汉口果然是长江沿岸三大火炉之一,炎热恼人,驻在群众家中无所事事近月,接到南京堂叔的信,要我去辎重兵学校看望他的长子金程今未遇,后来在郑州写信给他,至今他仍记得此事。1949年去台湾后,他和表弟夏锡龙重读东吴大学,两人都是军事学校在大陆时的毕业生,程今由军界转入商界,已获得不少物质财富,去年由泰国回来探了亲,并准备回国投资。夏表弟在军界任中将级某职。升官发财怎及我获得精神财富,又桃李满江西且分布于全国之乐,愿他们早日落叶归根,为振兴中华贡献‘鼎力’。
六月份开封被解放军围攻告急,69师奉调空运解围,下午登大型运输机过磅上机,我这个排重机仑和弹药体小量重,虽未占机舱容量的一半,正好达到定额,人数仅四十余人而已。机舱两侧有长条凳,武器行李放中间,不象今天民用客机各座一人,还系上皮带等安全措施舒适稳妥。下午晴空万里,第一次坐飞机俯瞰鄂豫大地郁郁菁菁,山河田野,阡陌交通,行人如议,地形地物犹如军用沙盘场面,并不断更新内容似地,益发诱人瞻瞰不舍,不消几个小时,解放军已占领机场,进入市区,飞机奉命改降郑州。次日领了军用帐篷,驻守机场,但见河南省府逃难人员,狼狈不堪地过往甚众,而解放军攻占后,又主动撤出开封城了。不久我连调驻南门,我这个排就在张姓院内搭了帐篷住下。69师此时作为城防部队,当地群众认为是近三十年罕见的军纪良好的队伍,有一个军部的副官,因违了军纪扰民,硬是绑至闹市要枪毙,被许多老百姓苦苦围住哀求,才革职开除,军风纪之严,却真也是难得的。
河南省内潼关以东洛阳以西及黄河以北大体已经解放。郑州以东黄泛区为双方出没地区,基本在国民党手中。郑州以南也时有解放军或游击队不断往来,大都是夜间行动。郑州市地处陇海和平汉铁路交点,军事经济位置重要。为了必要时的固守,此时采取深沟高垒,动用民工,大挖护城河,筑碉堡,这个城市没有江南繁荣,一派战争笼罩的冷落景象,市场物资也不丰富,山果行,驴脚行很多,人民生活吃面粉,水平不高。某天晚间不知怎地我很想吃甜食,带着勤务兵找了半个城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小吃店吃了一碗甜白果。乡下枣树很多,东部开封盛产‘打籽瓜’,过往行人可随意索吃,但必需将瓜籽留下,也不能带瓜走,瓜籽大而肉肥所谓‘卞梁子’好品种相沿不衰,今天的‘傻子瓜子’不过在味道上作点文章罢了。
由于天气炎热住账篷,竟炙好了坐骨神经痛,却又诱发了右侧牙龈突然炎肿,部队是不能治病的,记得胡长青在训练班讲话时,还讥笑生病的话,只好到市上摊头就医,越医越重,半边脸几乎都炎肿了,又无钱诊治,不得已解下广东买的夜光手表,叫勤务兵拿到市上出售,广东买的几十元新表,用了数月竟也卖得比原价还多,由房东老张陪同去当时郑州最大的‘中美医院’挂牙医科号求治,回想起来真是大笑话,发人深思,两位中国大夫诊视之后,束手无策,说是马上由‘大夫’给你诊治。在那两位穿白大挂的‘大夫’陪同下,诊视了我的口腔后,用生硬的中国话问我‘不打麻药硬拔,吃得消吗?’我心内想,你们两位大夫也是‘大夫’,为什么拔一只牙还动请外国大夫,未免小题大做,太崇洋了罢!拔就拔,头砍掉碗大的疤,大不了还像在八分校割鸡眼那样一刀之罪,有什么可怕的,并点头表示同意,美国大夫感到高兴,一会儿又来卷起了袖子,旁边有人托着盘子,盘内有钳子镊子大大小小不少工具,也不知是把中国大兵当试验品,还是就那么一个蛮医的水平,大夫竟摸我的左面颊,要我张开大口,我心想坏牙在右边,你可不能拔错了,谁知他在转移注意的一瞬间,将钳子伸进口中钳住坏牙,死命地转了两下,硬扭断神经血管,并即用力拔它,直拔得我痛得眼冒金花,犹如一头野牛大声哼叫,惊动了全院的人围来看我,帮忙捉住我头颈和手的助手这才松了手,‘大夫’满意的洗洗手走了,一颗坏牙落在助手的盘中。当时没有国产青霉素等药物,全靠进口,像我怎能付起药费,也不等炎肿消除就强行拔牙,死人他们是不管的,一个多月后牙床才渐愈合。医药不发达,医术不高,药物奇缺,生了病真是‘作了孽’,虽富人也不能超脱这落后的现实,不过医生多用点心而已。现在卫生事业大非昔比,公费医疗,身在福中要知福,浪费药物或借此待遇,搞歪门邪道的人该忆点前人之苦的了。
全国通货膨胀,法币、关金随物价上涨而贬值,行政院换了地质学家翁文灏当院长,对币制实行改革用‘金元券’ 。开头每月薪水少尉级有五十多元,还可以维持个人不高的开支而有余,不久便江河日下,买三条普通香烟也不可能了。住在张家院子的时候,起初女眷们都怕当兵的胡作非为,不敢露面,衣服也故意穿得破旧些,没有几天逐渐放了心,老张往来于郑州、徐州之间做贩运的生意,弟弟卖菜,妹妹是死去丈夫的初寡,不愿留在婆家,带着三岁的孩子回了娘家,做小学教师。抗战初,她进过西安战干团,年龄比我大一岁,人长得也可以,常向我问这问那,及至知道我是军校二十一期学生,便显得亲热起来。由于天雨,帐篷进了水,将士兵带到城楼上宿营,我就在她家的厅房间,每晚搁一张床,早晨撤掉。小学教师也真是有心人,从亲近,亲切到关心,常向勤务兵了解我的情况并加以‘收买’,正好我拔了大牙,很是痛苦,她家母女又是蛋汤又是面条百般照料,老大娘知道女儿意向,不动声色,暗中窥测我的心事。世界上真有柳下惠和梁山伯式的人物,说起来他人可能不会相信,我硬是坐怀不乱,木头脑袋,也许某些地方不注意,讲话上‘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女教师产生了错觉,认为我半推半就、欲擒故纵,便放肆地调戏,勤务兵推波助澜。某天夜间,我昏昏入睡,院中风声雨声,一片漆黑,她竟私奔而来,直扑床前,将我推醒,我一惊而起,黑暗中但见披头散发,以为是鬼怪,闪电光下她捂了我的嘴,轻声叫唤,这才意识到是她。说也奇怪,脑中顿生恻隐和‘非伦’之念,爱抚良久并叫她明天再说,她无奈地叹了一声才徐徐回房。第二天叫勤务兵递给我一张纸条,说是昨晚鲁莽,但爱慕良深,如果不弃,愿执草席等等,这可把我难住了,部队正好调东郊的村上驻防,我以牙龈肿痛,有目共睹,向营长请假留郑州城就医,暂时脱离部队。有此机会和她订了终身,约待西点军校毕业回国后成婚,西点梦做了多年,这个男女之事,是生活而非淫乱,的确第一次如此程度,未敢逾越大礼,终因部队再调蚌埠及战事形势至此结束。待到1956年重访时,房屋荡然不存,女教师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打听不到下落了。自以为是在家和尚,六十多个春秋,也还有此艳遇憾事,卓文君比她幸福得多,司马相如于我是不堪设想的。不久便又奉命归队,离开郑州也离开了她家。
1948年10月,部队奉调蚌埠并更动番号,整编69师改称99军,所辖99旅92旅均改99师92师,在郑州时还拨给一个268师,火车军运蚌埠,只留268师在郑州黄河以北新乡焦作地区,不久全师为解放军击溃覆没,但又奉命积极重组268师,我因人事关系,经动员拟调离99师,去新成立恢复的286师,但等军部下达日日命令。
淮海战役在国民党叫徐蚌会战,先是黄伯韬兵团在徐州以东碾庄一带被击溃,黄伯韬阵亡,接着便展开了第二阶段,驻蚌埠的99军突然调固镇、灵壁间沱河一带巡弋,部队转来转去,我们下级军官一不了解形势,二不知道部队活动的目的和任务,从宣传品和人们的口头上知道是打一场大仗,99军 属李延年的第六兵团,十二月初再开赴固镇以北浍河、沱河之间向龙王庙靠拢,工兵还在沱河集架起大桥纷纷通过,只见胡长青带着参谋人员在渡口研究部队的调遣。一个致命的弱点是部队没有灵魂,根本谈不上思想政治工作,连里有指导员,是不管事的,部队已投入战役,从未传达任务讲清目的,下级只是盲目地‘曰行则行,曰止则止’,就这样转了几天便向双堆集靠拢,因为黄维兵团在蒙城、宿县之间的双堆集,正陷于解放军团团包围之中。99军99师与第三第九纵队交手,逐村争夺。某天下午走了半天,295团以一个营,也就是我所在的第三营首攻大王庄,一片开阔地无遮隐无依托强攻,我这个机枪排随部队推进时,重机枪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田野,三纵队在村内有隐蔽和工事,以逸待劳,约三个小时才迫近村口,日已西沉,死伤数十人,连排长死了三名,因为三纵队撤出才攻入村内,立即打扫战场掩埋尸体,还在老乡家中找出一副棺材将八连方连长尸体装入埋了,砍树弄农俱在村口要道当鹿砦使用,意在防范夜袭。战场范围的老百姓都已逃走,只有个别人家或村外沟内有少数老弱或妇女躲了起来,解放军和我们都穿的黄棉军服,只是布质粗细不同,夜间走到对面,都无特殊暗记,是分不清敌我的。
刚刚煮了饭,正在吃的时候,忽听村西一阵枪声,奉命赶快进入阵地,遇上七连指导员宋宝霖,他是十七期毕业生,也和我一样不安心在这个团,就等军部日日命令调268师的。他对我说了双堆集被围,我们是解围的。做好的工事,一个步兵没有,却将重机枪一个排调来,这样打法,真会打亡的。现在是夜间骚扰,叫我们不得休息….,话还未了,村东又响起了枪声,也不知是怎么布置的,连长又命我去村东,迎面遇上营长周仲动,黑夜中他问我哪里去?我回答去村东边,他还不大相信哩!如是一夜之间数次不得休息,待到天明,忽然奉命撤出大王庄再攻他村,哪里还想攻得下来,依然是伤亡很重的情况下才‘攻’了下来。夜里望双堆集,数里之遥一片沉寂,枪炮声时停时响,休想再前进一步,其他团营情况也大体如此,全军两个师大概也不例外,如此在双堆集东北厮打,总的是达不到靠拢的目的。有一次我曾见到友邻部队抓到几个俘虏,劝说他们为什么要做共党后即编入连队,未见伤害俘虏之事。
295团在铁路西侧,曹老集车站附近集结,有一天夜间,忽然开来三辆吉普车,原来是军长胡长青陪同装甲兵团司令蒋纬国,到前线视察了一阵子后便开走了。1949年一月初在铁路以西的阵地上突然屡屡转下蒋总统的《元旦文告》,一派忧国忧民的味儿,并表示尉问官兵,每人分别给了二到四块银元。实际上部队正逐步离开战场,淮海战役国民党部队五个兵团和一个绥靖区的部队共五十五万五千,即将全部被歼(内有四个半师起义和投城)。李延年见大势已去,又打得伤亡甚大,不得不掉头南撤,以保存自己。这就是毛泽东选集《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中,所说的李延年掉头南逃的梗概。同时西翼北进未遂的刘汝明兵团和刚从东北撤来的三十九军也都脱离战场。在淮海战役中,我实际也只参加了前述的活动与战斗,没有负伤。
向临淮关退却途中,我知道军部已下达日日命令调我去268师802团任中尉排长,官阶职务升了一点,想换个人事关系较好的单位,营长不同意,我以军部已下命令为恃,干脆留一纸条,在固镇行军途中,叫勤务兵交给营长,丢开部队。随268师802团一营营长方仪甫的新建制而行,并建议遗缺让我一个行伍的班长升任。
重新组建的268师是一个空架子,802团也只有军部拔给的一个连,雪地退驻临淮关,不日到下关团管区,补充了一大批新兵,算是充实起来,调驻芜湖清水塘,后又调南京汤山原炮兵学校营房整训。我顺道又到国防部看望了堂叔,他已将家属送往广州,南京由李宗仁代理总统,政令几乎不出都门。老蒋下野到浙江奉化老家溪口镇,实质上幕后指挥全局了。长江以北逐渐均告解放,南京已形成隔江的对峙形势。接着便产生了第二次派代表去北平和谈的事,国民党的行政院国防部等部门,相继迁往广州。
99军的99师是我在广东初任见习官和排长的原部队,而后调郑州又蚌埠投入淮海战役,杨达也真能活动,竟奉命脱离军的建制,单独调往台湾。这一次‘开后门’调268师,决定了我40年尔后的生活历程,否则恐怕至今还漂流于宝岛台湾,也许成了退伍老兵,也许干别的什么。有人为我惋惜说,去了台湾也不至于吃那么多生生死死的苦楚,至今孓然一生等等。但我绝不后悔,1950年在复旦大学读书时,还坚决不肯与陈启文一道去香港哩!因此换来了我三十多年教令的退休高级讲师的待遇,桃李满江西,还遍布他省. 如果去了台湾,就不可获得这许多精神财富…。路总是人走的,方向是不能一错再错,执着而顽强的生活,总是决定于认识,至死不渝,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驻汤山炮兵学校营房期间,不久任802团一营中尉副连长,精心练兵,又调升重机枪连中尉代上尉连长。兵员都是苏南卖壮丁征兵来的贫苦人家青年,国民党从抗战中就实行征兵制,弊端骇人听闻,有钱的不会被征,贫苦农民难逃‘兵灭’。在八分校时就听说湖北有一户人家,因为儿子要摊壮丁,父母将他眼睛弄瞎。师团管区征去的新兵,路上行军,有用扁担平放横,绑双臂走路,免得过庄稼地或密林时逃跑。此时苏南地方上有一个‘绝招’,一个乡保派了壮丁人数,先挨户摊出壮丁谷子,哪家子弟愿去当兵的,就可领到一份谷子,贫苦人家躲也躲不了,逃也逃不掉,只好应征,还可领些谷子维持家计,待到了部队再寻机逃跑。出了省的一般也难以逃回,就是千艰万险地逃了回去,弄不好又被乡保借机敲竹横。也有报名应征后逃回,下次再卖壮丁,还有应征时,乡保将其应领的谷子七折八扣,拖延不给家属。国民党打内战,军队没有政治灵魂,这种兵源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抓到逃兵,往往又是严刑惩罚,企图杜绝效尤,当时流行的‘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这里说的‘好男’与否的标准,指出身的阶级地位和阶层,‘神仙老虎狗’是当兵的自喻,‘神仙’是指每一日两餐吃军粮,吃不饱也饿不昏,军队到处调动,可以到处游转,整天浑浑噩噩;‘老虎’是指老百姓望之生胃,‘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狗’的确是兵的身价和人格了。历史征兵当兵都用暴力欺骗,募兵也大都募的是游民和贫民,当了兵战死沙场,屯兵戊边,妻离子散,到了老年,论为乞丐,填于沟壑,就是名将所带的兵也莫过于此。有的纪律好些,堂堂正义之师,打的是保皇保国,安内攘外旗帜,有点号召力而已。如果纪律坏,非正义之师,不到处殃民,贻害国家者几乎没有。这种专政工具的细胞,只有今天人民军队,才获得正当兵源渠道和生命力。
全团三个机枪连的训练实施计划,由我统一制订,按计划实施,颇得好评,有一次带全连去汤山温泉洗澡,见路边一个村庄失了火,正熊熊燃烧,我本能地命令大家跑步去救火,村上群众正努力扑火,浇水的、搬物的,见士兵来救火,都很高兴,约一小时后火势熄灭,大家表示敬谢。此事传到团政工室,曾在各团所办的刊物表扬,我很不好意思,当兵就是为民,见火不救,无异于纵火,政治上盲目,但个人是学生味,旺盛的事业心,自怜用非所地。部队待遇很低,有一件不成文的规定是连队可以虚报几份粮饷,叫‘吃空名子’,我把这些钱,常叫特务长买些猪肉全连加餐,还曾买些药品,士兵很多烂腿烂脚的,替他们亲自换药,自己和排长们和士兵一起吃同样的饭菜,平时也常洗自己的换身衣服,营团长很器重。其他连长大多也已换成二十一期的同学担任。师长王申每天早晨集合训话、做做操,我多次因晚上看书或工作太晚,一个人睡在连部,吹了起床号也听不到,因而迟到。反正连里有值日排长带队,有时匆匆赶去,也无人责备,次数多了,曾被副团长向瑞之训了几句,他知道我底细后却对我更好,我也无暇去找他认同乡,走门路。军部战炮营营长姚源是军校十四期生,和我同是一个镇上人,家中开姚广顺杂货店,读小学时比我早几届,好打蓝球,与向瑞之关系极好,常来团里打球,有人叫我去找找他,我好象连这个交往会无暇似地从未找过他。连里的指导员是营长介绍的,我设置了一只大沙盘作训练之用,他很钦羡,排长都是行伍出身,也说我精力都扑在连里的工作上,经济和生活上较正派,能说会写,自然是很服气的,不过也当面说我‘发起火来,真叫人吃不消’,但说了之后也就算了。这些恭维话或许真是他们的评价。
有一次排连长以上军官集合,在军长陪同下由国防部新闻局长邓文仪讲话,大意是发一通牢骚,说国民党内部倾轧,我对此茫然不能领会,又说领袖总会再出来领导我们,还谈到共军正在江北集结,和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