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背的全部公私物品不过二三十斤，发了布鞋，不穿草鞋了，携带的干粮袋，起初是玉米粉，路中补充为大米，后来就是面粉，每天老称二十四两定量，相当于现在一斤七两，发热量足够的了，仍是早晨吃饱上路，到了宿营地，分班找群众家自烧。路线是草店¬——竹山——白河——上津——山阳——商县——兰田——王曲。
上津是需要翻山越岭的山下小镇，属武当西麓，终南山东麓，那天从白河北上，路走得太多，沿途多有卖柿子，鸡蛋的，但无钱购买，忍渴登山，颇觉疲乏，记得岭上有宣传鼓动人员写的‘上、上、上津就在望’， 这是借一首抗战歌曲改的字句，顿时脚下生烟，唱起‘上、上、胜利就在望’，‘过去都是我们的，巍峨长白山，滔滔黑龙江’。心理上兴奋作用堪与曾操‘望梅止渴’作用媲美。山阳以北，进入商洛山，这就是李自成起义后，曾挫困于此山区而后重整旗鼓东进之地，路旁并见到‘商山四皓’即秦末汉初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年均八十余隐居于此的大石碑，不久便到达商县了。再去蓝田，古时盛产玉石，因而传下‘蓝田种玉’或‘蓝田生玉’的妙言，意思是名门出贤弟子。每到一地，常结合自己所知夸夸其谈，发思古之幽情，颇爱大家欢迎，有时一知半解，甚至张冠李戴，确也津津有味，消除疲劳。及至目地的王曲，分在湘子河畔的留村营房住下，‘抬头望南山’，归入第七分校建制，结束了第二次并校行军生活，此时终南山麓，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已进入寒冬了。
在留村休息几天，无所事事，忽闻军事委员会军训部要对我们进行甄别考试，数理化、语文、外语、政治六门课考得不好，将被淘汰，不能分兵科升为军官生，而送青年军去入伍，理由是抗战中招的学生基础素质差，不能适应胜利后正规军建军建国的需要，同学中议论纷纷，非常不满，像我们这种从论陷区茹苦含辛,舍生忘死,经过两个分校严峻的将两年的入伍生训练、打鬼子、长途行军……的考验，还过什么甄别考试关，真是岂有此理！经过多方面的说项，据说降低了一些要求，也减少了淘汰定额。迎考的复习材料相当少，基本上靠基础与平时的积累，时间又很紧迫，大家互通有无，无可奈何地埋头复习了。
‘考吧，管他的，西安不要延安要’，不知哪来的牢骚漫骂，一旦传开，那还了得！各中队本来编制是临时的，等考了之后，分了兵科将重行编队；又有传闻各分校奉命也将撤消，我们还得并入成都本校，全国都没有分校了，队职军官将各奔前程，因此管理上不出什么事也就有意无意地松驰一点。可是这么一来，马上就抓得很紧。后来听说七分校有一个第三科，就是政治色彩很浓的部门，兼七分校主任的一战区司令长官胡宗南的长官部，就有那么一个部门是第三科的上司，曾经抓过一些学生和教职员工，还抓过些当地老乡（陕西叫乡党），至今没有下落。有一个‘草包’事务长威脅我们说：“你们敢闹，当心去‘金谷洞’，于是我们又到处议论起金谷洞、瓦谷洞，意识到一定是很危险的关人地方，好象明朝魏忠贤的西厂一样的地方，那时也不懂得什么叫集中营，这个名称是指德国法西斯，专关被侵略国被俘人员或本国反对纳粹的人的场所，其实我国早已存在，可见我们孤陋寡闻和单纯幼稚的小‘书呆子’气十足。
每人一个小凳，一块图板，被带到规定场所，经过三天考试后不久就分了兵科，我分在步兵科，自认为数学考得好一定分在炮兵科，因此失望闷了两天也就好了。经过一番编组，终于定为二十期，在十大队四十中队，和我同从苏北患难而来的汪绪远分在工兵科二中队，假日经常往来，情同手足。
中队驻地在王曲附近的高老庄，我说‘如果我们是猪八戒才得劲哩，就是少个老丈人’，因为西游记里有猪八戒到高老庄招亲的故事，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却第一次遭到区队长的歧视，认为我调皮。此时我已是全中队长得最高的排头兵，编在第一班第一名，出操就得扛苏式席格加捏夫轻机枪，第二名是弹药手扛了弹盘，我叽咕这家伙太重了！提起这种机枪还有它的历史来历哩！抗战初，苏联支援了许多武器，后来日苏，苏德订过条约，我国执政的国民党政府又走了美国路线，苏联也和德国交战等等原因便没有接济了，这些苏制武器便成为‘活见证’送入七分校作训练用，平时大家带的步枪刺刀都是四条血槽尖锥的苏制步枪。
又过了几天，正式宣布说我们定为二十一期，是按成都本校调整编定的期别番号，例如步兵科1—6大队在成都，7---10大队就在西安，其他骑、炮、工、辎重、通讯兵科也是顺序排的，当时很不痛快， 改动三个期别，慢慢也就习惯了。后来到了部队，人家听说是二十一期的，都争着要，另眼相看，认为学得时间长，基础好，但晋升级职时就又论资排辈了。
此时已不比在八分校时条件艰苦，又因为是军官生，发的是美细布单服，按时换季，还有军用小饭盒雨衣，穿的是力士鞋和翻毛皮鞋，学习用品俱全，每月按中士待遇发零用钱，吃的全部是面粉，两餐两条杠子馒头，同学轮流当伙食采买五天，说起当采买，军官生阶段我还受到队里的两次夸赞和物质奖励。
大队长钟民辅管得很严，每天全大队集合做早操，他总是带我们喊口号：‘校长万岁’，‘主任健康’，前一句很自然接受，后一句逐渐反感，说他突出会拍胡宗南的马屁。解放前普遍叫蒋介石万岁的不多，解放后叫毛泽东万岁的很普遍，甚至在延安时期就叫了，历史上对皇帝叫万岁，对孙中山也无人叫过，“文革”中还叫“万寿无疆”哩，也同时叫林彪‘身体健康’，抬轿子当然还得有肯坐轿子的人！因为住在高老庄，我们背地叫钟大队长为‘老丈人’，评价不高，他却有突出之处，就是内务整洁要求一条被子折十六只角、方方正正，一条线摆放，养成整齐严肃一丝不苟的习惯，还引经据典说练兵有‘外达内’、‘内达外’两种方法，这就是‘外达内’，我对此从不发生兴趣，认为一条棉被没有用破，就这样折呀折的给折破了，靠折被子、走正步是打不了胜仗的，浪费时间……。区队长说我脑后有‘反骨’，我说‘我又不是魏延，没有哪个马岱敢在阵中斩我的首级，我要是有反骨，早就到“抗大”去了。何必来黄埔军校受这份洋罪！’可把他气坏了，牢骚满腹，敢于顶撞、藐视上级，此人将来不得了的话，他明里暗里说了不少，意在要中队长整我，他还有一个口头禅，认为人家表现不好，某件事他看不顺眼，就叫‘鸦鸦乌’，我们暗中就叫他‘鸦鸦乌’，他算是全中队最差的区队长，中队长虽有不足之处，大体还可以，威信最高的是中队附和傅滋泉区队长，他们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整个军官生阶段，从未顶撞过。
七分校裁撤后，我们归成都本校，但未去成都，仍留西安，改称西安督训处，吴充明任中将处长，教育长关麟征两头跑，并精简了总队层次，后来又恢复黄埔时期老名，拿掉中央二字，直称陆军军官学校。毛泽东到重庆谈判的事，时有所闻 ，他的沁园春《咏雪》的词广为流传，军校学生中也不例外，蒋校长的《中国之命运》是人手一册，但总认为日本投降了，国耻也雪了，国家从此可以统一建设成富强繁荣的中国了，脑中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一场内战。因此特向苏北家中去了一函，向父母叙说自己的状况和对时局的看法，也谈了堂叔已到南京国防部任监察局中将副局长及大哥已到上海，在中央研究院植物研究所工作等等。不料形势急转直下，正是苏北老解放区新方针运动急性土改之时，父亲因这些国民党的社会关系，吓得赶快只身去了上海投靠伯父，设法在苏北籍劳动人民聚居的叉袋角，住在悟一堂挂牌行医，以逃避可能发生的灾难。随后全家也迁上海。
‘抗战建国’一变而为‘戡乱建国’，蒋介石错误估计形势，依靠美国揭开了内战的序幕，经常听说实行三民主义，我在军校完整地学了三民主义，就是没有‘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早期国共合作创建的黄埔军校的完整面貌不得而知，‘马克思是社会病理学家，孙中山是社会生理学家’，漫骂苏联和共产党的宣传日益加强了。我也萌生过周恩来、叶剑英都曾是黄埔老师，林彪、徐向前都是黄埔学生于今各保其主，分道扬镳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亲眼看到八路军新四军纪律严明，和蔼可亲，和政工人员接触交谈，并不盛气凌人等等都无法理解，‘共产’二字当然接受不了，加上蒋介石于今已是我的校长关系。封建正统思想根深蒂固，感性认识终究没有上升为理性认识，向上爬的人生观和社会关系的掣肘，政治思想完全陷于迷惘的状态，在老家形成的偏见和糊涂观念，加上反宣传的立场轻信，我更陷于被毁灭的境地了。
军官生阶段学的五大教程，系统完整，战术、筑城、兵器、地形、交通学，都由真才实学和作战经验的教官任教；也开设武经、军制学、理则学（到今天也不清楚是什么杂烩哲学）；驭马术、拳术属于术科，到了毕业时所领到的书籍一大捆，连我当时的体力都拿不动，达二三百册之多。此外就是由队职军官率教的野外练习，大都仿效美国的方法，由班到排到连的指挥攻、防、追、遭、退的计划科目，步兵各类武器包括当时新的火焰放射器，电力操纵的战防枪，各式各样的轻重机枪都经常放在走廊，任凭我们随时拆卸、摸索、‘拉摩加教育’方法很盛行。教育长关麟征，黄埔一期学生陕西人，面如重枣，曾给大家讲他自己撰写的《儒墨老法兵家诸子学说面面观》学识渊博，颇受同学尊重。东征、北伐和抗战中屡建战功。1946年任昆明警备总司令，适闻一多被国民党特务暗杀，昆明学潮声中免职，调中央军校接替万耀煌任教育长，1947年底任校长。后又被委任陆军总司令，没有到职便侨居香港。临终时讲‘中国人不能再自相残杀’的遗言，不失为识大体识时务的一位将军，徐向前还特地发电吊唁。记得有一次讲话中，评述莱芜战役李仙洲被俘的事，说军事指挥上是‘肉包子打狗’，这种政治立场无庸置疑，遭遇解放军佯作西移迷惑了蒋介石指挥错误的军事评论是正确的。他还多次批评胡宗南‘花法练兵’，经常察看野外作业，注重实际，是‘务实’派的作风。
有一次他按名册要各中队第一班第一名大排头，到校部亲自接见，问长问短，叫多方面提意见和要求，正好我被点着了。长围桌坐了许多同学，各兵科的各中队第一名大头们各抒己见，有提学习要求和管理上不合理事例，有提队职军官做的坏事，有损军校名誉，他很生气问是否确有此事，那一位同学愿以军法从事反坐，关麟徵当即写了条子叫撤去那个中队长职务。大家愕然也很快慰。轮到我的时候，我提了应让同学熟习校史，他惊奇地看了我一眼未作答覆，另外我又提到应珍惜我们学习时间，花大量时间走正步气折被子，也是戚继光反对的花法练兵，并提议战术教官住队多指导沙盘演习，充实真实本领，他点头表示重视。事后大队长怕我在教育长面前告他的状，从正侧面多次了解后才放心，也语意双关地鼓励我，好自学习，珍重前途等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