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军校同学会有一个刊物叫《黄埔》,1987年纪念“七七”抗战五十周年出了一个专辑,在海内外向黄埔同学征文,说‘国民党正面战场和解放区敌后战场,相互支援,互相配合、英勇奋战、流血牺牲,取得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 。这是较为实事求是的概括,一扫‘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政治用言。因此我也作了这个报导,发表后接到江西大余池江乡杨梅村王会义的信。说他是十七期毕业生,当时在八分校练习营机枪连任中尉排长,曾和十九期学生并肩打了这一仗,并说情况真实,还问我是否是八分校十九期学生……,他哪里知道,后来我又并入西安分校的演变情况!
由于穿草鞋不卫生上的原因,我左脚跟生了一个真正的‘鸡眼’,平常人们所说的‘鸡眼’,实际上是手胼足胝,真正的鸡眼起因是一种细菌侵入皮下软组织,逐渐形成坚硬的肉蛋,愈来愈大,起初觉得胀酸,后来睡觉时都被胀醒,脚跟不能放平走路。到了医务所,几位医生察看,对照我的脚跟,患处表皮真象一只闭睛的鸡的眼睛外貌,稍稍隆起,有一个小园眼。先是用点外敷药,过了几天硬是无效,才开具去校军医院住院开刀诊治的证明。办了手续住进医院察看三天才到手术室开刀,医生问我怕不怕痛,我说‘关云长让刮骨疗疮,我不比他懦弱’,医生夸奖说我好样的,但是口气大了一点。说起来,那时医术真落后得惊人,本应注麻药后将足跟厚皮切开,挖取了鸡眼肉蛋后再缝合,可是被针连扎几次注射麻药,已是痛得大有吃不消之势,药力不足就连皮带肉蛋一齐剜将起来,我伏在手术台上,屏着呼吸,忍痛听到‘克吱,克吱’之声,可见那只肉蛋坚硬的程度了。没有自我转移注意,使大脑去想愉快的事,以避免或减少痛苦,这是医疗心理简单的规律。反倒仔细注意手术刀下的深浅程度,直痛得满头大汗实在吃不消便哼叫起来,医生真也高明,用了‘激将法’和‘威慑法’说:
‘还和关二爷比哩,简直象个大狗熊,再叫就让你回去爱罪,不给你开刀了’!
‘咱们黄埔学生是流血不流泪的,头砍掉了也只碗口大的疤’,一个助手这样补充,还说顶多两分钟就好。
果然我真也不吭一声,心理‘迁移’效应下,医生加快做完手术,洞内填了棉纱团,扎了绷带后,指着助手端着的白瓷盘中一枚白果大的粉红色肉蛋,叫我用刀搠它,我试搠几下,好家伙,竟坚如顽石。幸亏医生剜得深,未留后患,但脚跟一个小洞,踮着脚尖走路,的确不能参加归队后的术科活动了。有一位中队附,因我平时调皮,不相信有那么严重,我一怒之下揭开纱布让他看后,立即蹦跳,大叫‘要死狗’以示抗议,他才大吃一惊安慰几句说不是‘偷懒’,还特地弄来几只已数月未见过的鸡蛋,让我营养营养,真使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青山港之役后,学校按大队分别搬迁房县,大家背着许多器材进入武当山,中队长谢培德是江苏兴化人,这个中队从苏北辗转来的只我一人,对于我的任性却有一层看法。例如赌了气就死命劈柴,闹情绪就不睡觉背孙子兵法,值班的区队长常向他汇报说我如何如何。这次行军时照顾我只背个人背包,不背器材,走到武当山门内第二座宫寺,老君堂,便叫我留在这里,看守大队被服器材,养养伤脚,过十天半月接回房县归队。
这座道观没有遇真宫那么大,却也有几个院落,十几名道士,一个院中驻了八分校无线电台,一个院中驻的是乡公所,还有一个中队的保安队,乡长兼中队长,常见他身穿黄将军呢的军服,洋袜皮鞋,趾高气扬,对下属颐指气使,不可一世。我心中暗想,你算什么东西,比我们校主任李宗仁还阔,后来才知道这些‘土皇帝’大体是李品仙任院长的安徽政治学院出身,本领没有,只会鱼肉地方,派壮丁作威作福,也是暗防共产党活动的基层人员。庆幸在立煌时与汪绪远不肯去这种学院的选择是对了。我住在堆满器材的大偏房内,与他们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也对我相应不理,不敢藐视。白天看书,大体厌了就锁上门出去走走,常到无线电台和报务员们玩一阵子,有时也和道士们玩玩,只见过一位老道常舞剑做功,其他道士是种菜做饭的,也有管香火庙事的,他们见我是学生,叫我‘小金’。庙宇周围十里,根本无处买菜,老道见我走路不便,挖野菜爬山也困难,常叫我煮木耳当菜吃,有时给一把青菜半块豆腐之类的食品,中队给留了粮食、盐和菜金,没有油,就用盐水煮了当付食。这一带里木耳是特产,庙里用囤子囤着,柿子桐油也盛产,都用桐油点灯,黑木耳用盐水煮,吃两三次就再也吃不下去,有时无线电台派人远出买菜也为我捎着一点,日子长了,谁也照顾不了,又只得上山挖野菜作餐,野菜营养丰富,但不识或错食者可能中毒,适得其反。有一次摘了一大把越年果子,尝尝其味,酸而微甜,拌些盐吃了之后,上吐下泻,幸亏老道给几粒豌豆大小的药丸服用后才止住,但却大大促进脚上伤肉明显地长得快,几天后痒乎乎的,创口日渐缩小,可惜没有记下它的名称和生物形态,这种草药本身的作用充满了辩证法是无疑的。
这一年春节除夕,我在遇真宫时睡在床上,忽听锣鼓之声,不绝于耳,第二天又看到很多豫鄂陕的朝山进香者,成群结队登‘金顶烧香,不辞劳苦,甘心情愿为祖师爷上香,为自己和家属求福的风气,已相沿几百年,每到古三月初或十月初十,据说都也是进香高潮,经济上落后伴随着的贫困愚昧迷信是血肉相连的,也不知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我那时不信迷信,在没有学习辩证唯物论之前,也常为一些传闻或自然现象所迷惑。
在此留守期间,正好赶上斋日,老道请我帮忙,情不可却,只得脱下军服,换上便衣,但光头上不可能有髻,便戴着帽子,好象庙祝身份,忙了一天,先觉得很别扭,转而一想,历史上明太祖朱元璋不就曾在皇觉寺真的做过和尚么!唐代诗人贾岛也出家还俗过么!阿Q的想法颇能自我解嘲,也就事过境迁了。
武当名山,幼年就有所闻,此番身在此山,究竟未能遍游诸宫,一登‘金顶’,错过机会将成憾事,校电台一位周报务员和江苏籍的助手王清华也很想畅游一番,一天得到台长许可,三人结伴而行,一路远峰偕近领争高,松涛与流水共鸣,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竟玩了脚跟还不能放平走路的窘态,常跑在他们前边时儿摘几朵五颜绿色的路旁野花,时而学几声七嘴八舌的枝头鸟鸣,尽情享受着大自然赐予的美景,沐浴着山峦迎我的深情,把入伍生总队崩得紧紧的身心和寺庙中寂寞无聊的阴郁生活,沏底松弛和解脱得干干净净,仿佛真的跟随黾蛇二将步入了仙境!到了太子宫,有用铜元击钟的游戏,也是老道生财的一招,栅内钟下遍地铜元,没有人敢于爬越进去捡拾,不可小看当时一元法币可换二百铜元,两三个铜元就可买一只鸡蛋哩!太子跨龙升入云宵的雕塑,正符合朱棣的政治宣传需要。及至天柱峰‘金顶’脚下,便是紫宵宫,前临荷池,背倚翠竹,曲廊画槛,幽静中又有雍容华贵气氛,此去步步登高,上下十八盘险路、七十二峰、三十六涧胜景石级两旁,玉树迎人,玉虚宫,太清宫毗连扑面,规模宏伟,再翘首仰望便是宽约三米的数百米整齐石级,在两旁玉石雕欗拱卫中扶摇直上。我也出于好奇,随手买了一把香,冲刺起来率先爬完,把两个伙伴甩下两百级之遥,胜利地到达‘金顶’,这就是武当山的主峰——天柱峰,便见金光夺目,一座神龛的门窗顶壁和供桌,供奉的真武大帝及配神全部是铜镍等合金铸成,这才明白‘金顶’的由来。天柱峰的‘金顶’周围竟很广阔,有供游客住宿的楼房多座,曲折通幽,有李宗仁题的‘天柱峰’大型石碑,环顾群峰,犹如破土而出之春笋,冗突于云海之上,比比皆是;俯瞰四周则山峦起伏、迄逶绵延,苍松古木铺天盖地;极目鄂天,包括老河山城镇隐约可见,身临此境,真是天上人间宠辱偕忘,超凡脱谷,忘却灾难的神州正硝烟弥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临近傍晚三人兴犹未尽,才踉跄而归。
由于游兴未减,过了数日第二次与另一位报务员再登‘金顶’,时隔四十余年,武当山已是全国旅游重点,昔日陶醉的心情。倒想三度攀登,想必迥非昔比!
过了一个多月,大队派了许多同学来搬取器材,我也跟着归队,学生总队全部分散驻在房县近郊的张家湾一带。黄总队长为了调剂官生、特别是教官们的生活,特开办了一个宽阔雅致的小吃部。天气渐热,实际上是吃茶者多,称它为‘茶家’倒还恰当。有一次集会上,他提到小吃部应适当照顾劈刺武术教官,说他们食量大是‘职业病’,逗得大家忍笑不俊。中队驻地门前都是水田,眼看蚕豆果实累累,却全部翻耕耙倒,当速效绿肥沤田,很觉可惜,我不懂农事,问长道短,人家说我是拿着大麦当当韭菜的学生,焉知其中奥妙。想起孔子说过农事不如老农的话,农家肥料许多人就不肯费力积用,产生些付作用。
房县八分校时期,仍是入伍生阶段,听说将改二十期,学习的课程,又炒的‘冷饭’,还是三小教程,究竟何时分兵科,升军官生,总是一个谜,我们也不懂得打探询问,真的是‘绝对服从’,‘养成教育’。有时队职军官互生意见,也被我们察觉,心想‘精诚团结’和‘亲爱精诚’的校训怎么这个样子,敢于怀疑起来。有一次某政治班毕业的我中队指导员,经常在区队长、中队长之间说长道短,惹是生非。我无意中发现那个政治班的班主任,就是故乡三个中将中的滕杰,滕是黄埔四期生,早就不带兵步入政界,南京解放前夕任南京市长,目前是台湾国大代表的老派,当时培养的那位指导员的作风,很欠修养,也无实学,令人作呕,根本不具备做黄埔军校学生指导员的素质,被我们叽讽是‘卖狗皮膏药’,并不为过。
八月十五日,房县城内锣鼓鞭炮响声震天,说是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了,还到处张贴海报说,日本长琦、广岛挨了两枚原子弹,并有介绍原子弹的科学宣传说明,人们奔走相告,欢欣鼓舞。大骂军国主义者是‘玩火自焚’以前辩论会上我曾引孙子兵法的话‘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论证日本必败的原因是非正义的侵略战争,中华民族是任何外族征服不了的。忽必烈和皇太极当时是异族入主中原,最后被同化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成员……。蒋校长说的‘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已实现了前者,后者有人说‘建国未必可成’,不解其中真谛,听之很不舒服。
这两段鲁干班和八分校的军校生活中,从未听说宣传反共言论,只是后来并入西安第七分校后才不断听到……。
当年全国九个分校相继裁并,八分校十九期的入伍生总队,全部学生并入西安王曲第七分校,和上次鲁干班学生并入八分校时所不同的是校派员带学生送上门,此次则是胜利后一路平安,是七分校派队职军官到房县接学生,而我们这些学生人也长大了,苦也吃了,还打过鬼子,军事知识技能也都长进了,是历届黄埔学生中,入伍期最长的一批。西安组成接收大队人员到了房县,简单地办了移交手续,各中队分别做了宣布和介绍,携带个人生活被服用品,于1945年秋末冬初,告别武当山西行,八分校到此结束,听说大批军官编入军官总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