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考黄埔军校
西安城铸半片愚忠
雪后乍晴,道路泥泞,翻越巅坡,一路松涛林浪,怪石嶙峋,看不尽峰回路转,迎来了乱鸦斜阳。傍黑时分,终于到了西汤池,已是精疲力竭举步艰难了。找个客店住下,吃了晚饭倒头便睡,错过了举国闻名的温泉沐浴享受。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竽。汪绪远平时比我娇弱,竟也消失了昨天旅途疲劳,兴致盎然地上了路。几天无话,经毛坦厂,过霍山到达中梅河,住的客栈主人问了我们的情况,招待特周,次日离店竟分文不收,还送行一程,真叫人感愧不安。原来他是广交朋友,江湖义气很重的人,与《水浒传》大树十字坡菜园子张青, 母夜叉孙二娘的人肉包子黑店,不可同日而语。我们离开泰州以来,总是尽遇好人,不禁庆幸赞叹。沿途看到一些走长路的行人,多有穿着草鞋的,说是便于山路行走,也就买了两双,各着其一。不料这一带地势平坦,有一段泥泞不堪,走不多远,很不习惯,几乎磨破了脚,而且举步艰难。汪绪远率先抛弃,仍穿布鞋走路。我也无可奈何地换下,把它放在显眼的地方,让别人捡拾,‘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诸已’,《礼运大同篇》里的话仿佛学着运用。第一次‘西子效颦’,学穿草鞋走路仅一个小时结束,想不到一年后在武当山麓,整天穿着却很轻松,这次算是平生一个初试。
到了青山小镇,天雨行程受阻,耽搁了几天,盘算一下到达立煌的川资已所剩无几了。二人计议一下学着秦琼卖马,硬着头皮借了一块门板,把小包袱中的衣物放到板上,临市拍卖。汪绪远的一只怀表和几件细布衣服最引人注目。此时大别山区的细布几已断绝,连机织的袜子,也很希罕,因此竟也卖得足够到达目的地的路费,但苦涩地减轻了背上的负担,并未考虑到立煌后的生活。船到桥头自然直,讨饭再不穷的!雨住天晴继续赶路,及至古碑冲歇了一夜,次日翻了一个仅三十里路的山,中午到达了豫鄂皖交界的立煌——安徽省政府所在地。这是抗战中的一个‘小后方’的政治军事中心。我们找一个专烤北方大饼兼有两张小床的最便宜的店房住下。觉得立煌气氛迥然不同。重峦叠障的山城,其实是到处散布着机关和小商店,房舍大都是石块茅草或竹木编砌的,极少砖墙瓦盖。抗战标语到处可见,人们都很沉着愉快地工作和走路,也大抵穿的是整洁的灰粗布短上衣,我们穿的是长衫,显得很不合拍。从故乡而上海、南京、江苏、安徽,几年抗战期间所见所闻的一切烦恼、恐惧、不解和屈辱、愤恨与强忍的所有复杂心情,几乎一扫而空,正象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投入母怀一般。我们无暇多去欣赏打量这种早就响往的‘地’---自由天。很快找到周天固的家,他本人尚未回家,他的爱人接待了我们。从沦陷区来的青年本身就受到青睐,何况既兼亲带故,又有魏老的信,谈论的无非是家长里短,沿途见闻和此来的志愿,这位女士要我们搬到她家来住,我们推说不必,只提全仗她夫妇鼎力相助,考黄埔军校之事,便兴高采烈地辞别回客店了,好象心头石块初步落地。但又为卖衣物的钱,只够二三天的食用而不安。管他的,天无绝人之路,君子自强不息,支配着我们前程之思考。
店主因我们找到了这么一个‘靠山’,甚是殷勤。第二天再按约定时间到了周家,周天固年仅三十,热情接待,详谈始末,还告知我们说,堂叔已调重庆中央训练团任办公厅主任去了,并认真地说安徽政治学院和中央军校驻鲁干部训练班,都正在招生,文武两条路由我们自选,并表示他尽力成全我们此来之志。中央军校鲁干班本是抽调驻鲁部队干部来学习,冠以中央军校衔头,与全国九个分校一样都有学籍……。我们再次婉谢搬到他家住的好意,吃了中饭辞归旅店。后来又听周说已为我们找好了保人,据谈文职需荐任二人,武职需校级二人。保什么呢?原来担保政治清白,不是汉奸是假,不是共产党是真。真叫人啼笑皆非,莫明其妙。共产党要我们参加工作,进抗大,就没要什么‘保人’,为什么茹苦含辛地到了这‘小后方’,一面受到青眯,一面又不放心,假如我们二人真的是共产党,藉以打入黄埔军校的话,靠这么一个‘担保’手续,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的蠢事。但心头却留下了委屈的隐伤,可怜‘政治’这玩意儿的妙用与真谛,我们是茫然无知的!我们坚决考军校之后,周天固果然真开来两张‘担保’条子,一个是译电室主任丁某,另是一个某某科长身份,当然都是荐任官地位无疑,他还开了一张省府办公厅介绍信,托人率领我们去报考了。说也轻快,到了招生处,递上这几张条子,验了杨子江中字证件,马上做了二三个小时的试卷,次日便被承认,录取入军校鲁干班了。她离立煌最近,就在安徽临泉吕寨,主任是李仙洲,校长当然是蒋委员长了。要我们自备路费,尽快前往报到,真让人高兴极了。再到周天固家中,他也高兴并约请明天到他家中餐。到了次日餐后,又慷慨地每人给五十元路费,另写了三封信,一是路径颍上时带给他长兄——颖上县警察局长周孟馀的,另两封是带给鲁干班少将政治部主任马臯如和图书馆主任的。我们心中千感万谢,口头又无法表达的心情,不知今天在台为国大代表的周天固先生,能否原谅?告别之后,回店算清店帐,比从桐城到立煌沿途的所有客店费用要高得多,若不是这一百元馈赠,还真的脱不了身。也许是这位烙大饼师傅‘敲了小竹杠’或是‘省城’米珠薪桂,就不得而知了。
翌日辞别店家,向颖上前进。初春时节,嫩绿枝头,过了霍山,阡陌交通,大都是平原,两个已是长途旅行的‘能手’,每天走的里程速度,也不比一个月前的山路崎岖,‘姗姗’的窘态了。到了颖上,找个公寓住下,第二天找到警局,周局长看了他老弟的信,问长问短后,才命他儿子陪送回寓。公属主人见是警察局长乡亲,格外殷勤起来。后来周孟馀也各赠五十元川资并指明去吕寨路线,又是一番愧谢,再继续登程。那天到了吕寨,仅是十几户人家村落,住到唯一的,是过往赶驴脚客睡芦苇地铺的小客栈。村上行人稀疏,大都是鲁干班的官生,着粗布灰色棉衣,仪客整洁,听说是来报到的学生,都带着欢迎高兴的情绪,为我们指点一番。班本部在很大的围墙内,大门口站着哨兵,门两边写上大幅标语,颇有肃杀森严气氛。哨兵了解我们是报到的学生后,并未刁难,指点着图书馆位置,让我们踏入大门。持函见到汪主任后,他很兴奋地问了些事,马上领我们去见政治部马主任,先在房门口叫一声‘报告’,这个军中内务规则和军礼,真感新鲜,果然房内回答‘进来’后,他进去了,我们在房间外鹄立等待,马主任出来接见了我们,照例鼓励夸奖一番。我们也不会军中礼节,他并不介意,后来命秘书为我们代办了入学手续。一个电话打到入伍生团一营营部,通知有两个学生前来报到,被编到四连(后来又进入二营六连),我们离开班本部去营部连部报到,四连已有入伍学生四五十人,都还穿着便衣,促见入学不久的标志,从此,我和汪绪远开始了中央军校历史上,唯一的经历三个分校、更动三次期别、历时三年九个月,还参加了对日堵击战的军校生活。此时已是1944年3月,正是弱冠之年。幼年就向往和着意追求、历尽艰辛曲折的一片丹心终于实现。在当时时代背景下,并不是错门错路,但却为尔后几十年人生旅途,奠下想象不到的复杂坎坷的历程。
中央军校驻鲁干部训练班,班主任李仙洲,是黄埔一期学生,任国民党二十八集团军司令,抽调山东部队干部改为招生,原拟设班于山东,后来改设于安徽,实际是一个分校,但仅有步兵科。期别建制和入伍生军官生两个阶段的划分与教学计划。鲁干班的十八期早已毕业,十九期学生也快毕业了。我所在的入伍生团,名义上还是十九期,这是由于全国九个分校学生期别上参差不齐,在时间上通盘制订还得从宏观调剂期别。为了适应抗战期间,部队下级军官消耗量大,所以各分校和本校一样从十五到十七期,一般按黄埔时期的时间,大致不到两年。十八期稍长一些,十九期又长了一些,入学学历比南京时期放宽了一些。这里十九期接近毕业,其他分校十九期或已毕业,或仍在入伍生阶段的现象,在抗战期间不平衡地存在着。因此我们仍暂称十九期,待到军官生阶段,分了步骑炮工辎重或通信兵科后,总队大队和和中队的建制就不动了,而入伍生阶段的时间是或长或短的。分校工作实际由主任管,校部政治总教育(教授)部和其他部门的负责人以及军官生总队,入伍生团团长等由主任任命上报,其他工作人员包括各类教官和队职军官都由政治部教育(教授)部会同任命,经费由本校总拨,部分由各分校自筹。鲁干班的教授部称教育处,处长陈昌泰,由于他是陆军大学的学生,所以背地大家多戏称他叫‘陈陆大’……。
我初进入伍生团仍穿着自身的便衣,学着当兵的动作,真象是游击队架势。管理上相当严格,后来发了军装和步枪,睡觉都抱着枪睡,有人开玩笑说‘枪就是老婆’。养成当兵习惯后才能学当班长,每天“三操两讲”,星期日也不能外出,全日在营休息,一天两餐,不发零用钱。常做修筑道路等等土工劳动,一天下来非常疲劳,据说遵循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每周要补学一些高中的基本课程,数理化外语等科目,军事科目步兵操典,阵中勤务令,内务规则等。建制连长和各排排长,必须是前期毕业生。还有指导员专管思想工作,特务长专管供需的,指导员学历不尽一样,特务长是准尉级军佐,当然不是军校学生出身,各类教官的资历有浅有深,都学有专长,用有专长,是教书教技术的中坚力量。
我在鲁干班入伍生团好象一个新兵,未学到多少知识,半年后到了六连才稍有活动的余地,学的军事知识并不系统,只是补习高中课程上受了益。因为传说鲁干班行将合并,同时我们这些多数从苏鲁沦陷区来的学生没有外界关系,也不会乱跑,正常的请假外出才逐步放宽,军中游戏,时事论说或文体活动也逐渐活跃起来。当年年底十九期毕业典礼上,才第一次看见体态魁梧的班主任李仙洲“亲临“讲话。不久果然正式裁并的命令到了学校,入伍生团七个连的学生全部并入湖北均县草店第八分校,由鲁干班派了一位教官临时任大队长,整装待命向武当山麓出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