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在心头的不满之情,在一个必然的原因下终于发作了,同厂的同乡同学顾龙才说厂长如何如何恶语伤害侮辱了他,钱咸安和龙启都主张去找他讲理,还有一个徐为生也参加进来,我们都是总经理介绍来的。怕他厂长作甚!大家一齐涌进厂长室,随手关上了门,一人把守电话机,以防厂长向外“求救”,于是七嘴八舌地和谢惠恩干了起来,不外是责问他为什么侮辱人,为什么要干九小时的活等等,有一个工头和付厂长关某见来势不妙,想帮厂长解围,我们声明是找谢惠恩一人讲理的,与他二人无关,此时门外围了许多男女工人看热闹,五个‘毛娃娃’造厂长的反,门口挤了许多人,谢惠恩哪里受得了,想反抗打人,也估量不到究竟有多少人是后盾,此时不知是谁拿起长条桌上堆放的白色制牙刷的一捆猪鬃抡了过去,他才不敢动手,直气得浑身打战,面色腊黄而惨白,颓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任凭我们数落。有人走漏了消息,隔壁华盛薄菏厂的一位高级职员张剑儒闻讯赶来,以同乡长辈身份破门而入,把我们轰走了。大家出了厂门商量一下迳去九江路找那位总经理‘杨九太爷’,恶人先告状,诉说闹厂长室的原委,不料他已从电话中知道厂里发生了事,五个人中有四人是他介绍去的,一面气恼,一面又怕五人再闹出大事,初生之犊不畏虎的,也只简单地批评了几句,要我们回厂里去,不能乱跑。我用电话告诉伯父后,把我责备几句,说是要走也应当好好走,弄得他对介绍人下不了台,我表示对不起他,马上回苏北家里,他也并未多说,只是也叫不要乱跑。我们回到宿舍,照常吃饭睡觉,觉得出了一肚子怨气,痛快。
第三天隔壁薄荷厂的经理杨明辉,他是总经理的侄子,在故乡读小学时还是我伯父的学生,和那几个伙伴的家庭或介绍人也都有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叫人将我们找到他的办公室,批评一番,每人给一些路费赶快回家去,说也奇怪,他也强调要我们不要乱跑,这大概是总经理要他代为收场的原故,这个‘不要乱跑’,可能有多层顾虑和含义,我们年龄阅历幼稚是不能理解的。我和庞顾两位同学搭乘便船终于离开上海,打算回家再说。船停在东台河边,他二人商量之后劝我跟此船回家,迳离船他去了。船上伙食费很高,还要一个月才继续向东坎开去,我的确滞留不起,便写了一张伙食费的欠条,请船老板到东坎后,由我父亲付给欠款,船老板知道我父亲是东坎的一位医生,也就接过欠条,任我带上被窝卷子上岸找同乡的长辈郑尹东而去,这位人称‘郑八爹’的长辈,原和我家同住双游里巷,与我父亲有通家之好,也很喜欢我,听我诉说想去湖南的打算,一时也无能为力。有一天外出,突然遇上一群日军正在拉路上行人到船上搬香烟到宪兵队,我闪躲不及,被一个穿西装的狗翻译一把抓住,还挨了一个耳光,跟着他们搬了香烟。我心中骇怕,既已逃不掉,索性边扛香烟边察看这几个日军的行动举止,也东张西望察看那临街院落的宪兵队的情形,无奈狗翻译喝令不准乱看,毕竟总看到了陈设的一般表面情形,心中在想丢一个炸弹不就全把他们炸死了么!总有一天,‘老子’非收拾你们不可。又深一层地憎恨日军,脑中初次萌生出具体的办法,当然当时不可能做到。
这位‘郑八爹’曾做过县教育局长,自己鼓励儿子参加新四军工作,也和李明扬陈泰运国民党部队一些人有关系,和伪政权中一些人更是经常往来,是个三面通的人物,即将去临潼任伪区长,我感到他面面俱到、四通八达终究是乱世中的‘混世’人物,抑或是哪 一方面的实意人物不可理解,但他同情我去湖南的响往,说是先在他处住几天,等有便人的时候为我凑几个路费跟人家一道儿走,感谢他的好意便跟他到临潼,不料一住就是一个春天,也等不到任何机会,心中烦闷不已。依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思来想去‘在家笔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便先回家再说,到了盐城,遇见同学孙德权,他为我介绍了阜宁县中东坎分校的同乡同学汪绪远,两人谈得十分投机,一见如故,志同道合。他的父亲和两个叔父都在盐城东台泰州沦陷区开设盐行,生意很兴隆,经济状况较好,他严然是一个‘小开’,‘少爷’,有了我这个同伴,家中尽可给我们路费,但终究碍于路上危险,只好等待跟便人一同走才是上策。
我在盐城一二个月,常看见驻在盐城的日军联队长石井元良坐着黄包车招摇过市,车夫是中国人,车子很漂亮,大概是他的专坐包车,老石井鬓发花白,不带随从,还可以看到他坐在车上,长刀并不握在手里,也可能没有随身携带短枪或者带而不露于外。我和汪绪远商量,想学‘徐锡麟枪毙恩铭’故事,找孙德全弄个手榴弹,寻机会炸死这个浑身沾满中国同胞鲜血的老鬼头,解解胸中之恨。孙德全的叔叔孙建言是伪军师长,盐城驻有他的部队,弄个手榴弹是轻而易举的,不料被汪绪远的叔父知道了,硬是缴去不知怎么处理了。这位叔父叫汪节之很赞赏我们,但生怕事情发生后会被搜,更多的是怕连累他的盐行开不成,说一个老石井是侵略不了中国的……,因此他坚定地表示一定努力找门路托人带我们去‘大后方’投考黄埔军校,后来的确由他找到了便人并在经济上支援我们实现了爱国之愿。
天气入秋,汪绪远还赠送给我夹袍等衣物蔽体。有一次在一个小客栈的门房内正和某同乡长辈谈天,忽然进来一个妓女迳向内房而去,不久又进来一个日军也从外面进来后向那个内房进去,日军军营中常伴有‘军妓’,这家伙大概是花钱请客栈替他找一娼妓白天泄欲的,我握拳透爪真想进去把那个日军狠揍一顿,这个同乡长辈赶快拉我手出了客栈,叫我不要’惹祸’,这是什么世道!不久我向汪绪远说明要先回家去等待他的信件确定后再来一同远走高飞,不论路上多么艰难,我们这两个志同道合者一定要尽快地走,而且绝不单独走,于是我告别了他叔父等人回到家中。
第一次出远门一年多,也到了大上海‘光顾’一阵子,看到了,经受了,许多书本上没有的人情冷暖,和沦陷区的一些苦难表象。东坎镇是解放区,却风平浪静,人们也适应了施政措施了,不像两年前那样兵荒马乱和恐惧气氛了。刚过春节十几天,正当家家搓汤圆准备明天过元宵节的晚上,突然人们奔走相告,说是鬼子已从八十里外的合德镇向东坎开来,绝大多数人家,除老人留下看守门户外,纷纷到郊外躲避。我虽经历了沦陷区的滋味,但怕鬼子又乱抓人或者打起仗来,便也到牛桥北的殷福源酒坊躲藏。到三更以后,和其他人一样看没有动静,又怀疑是谣言,便回到家中睡觉,待到天明果然日军一枪未发占据了耶酥堂,并筑起了碉堡。苦难的中国何时才能安宁?苦难的故乡哪时才得安居乐业?和鬼子一道来的有一批伪军,未过多久,原商会会长现是维持会会长解舜臣突然被鬼子抓去,受尽了苦刑后,被拉到河南边龙王庙附近杀了头,解舜臣是留下来真心向我、假心向敌的,后来追认为烈士。不久我的一个表兄卢志超组建了一个伪区公所政权,实际上括点民脂民膏而已。某天点灯时分,突然有一个伪军闯入我家,直奔内房,抢起一条棉被就跑,家住在一个四合院内,大家都吓懵了,我情急智生冲上前去,问他是哪部份的,谁叫你来的,有没有区公所的借条,这些话问得很幼稚,这个伪军见院中人多,竟也放下棉被吓走了,我啐了他一口骂道‘不是个东西’!鬼子在街上经常拉夫,替他们搬东西,搬后就把人放了。市面上萧条冷落,有几家店铺也只启开一二扇门板做着买卖,鬼子拉夫的事,有几天连续发生,我因为卫生差,腿上生了不少烂疮,父亲请人家用日本西药‘新坦巴尔散’注射静脉后逐渐好转,但仍有一个烂窝,每天用药水洗后贴上石碳酸香油调剂浸泡的药条填上,那天正在院中换药,一个鬼子闯了进来,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扛活扛活的,小孩’,意思要我跟他去扛活,院中所有的人都翻墙逃避,或躲入房中床下去了,我真想操一把菜刀锐器,把他宰了后,尸体拖到对门大茅厕去,但没有人协助,那鬼子也很警惕地环顾四周并催我停止洗腿,我便从衣袋中取出一盒‘灵宝丹’,此药是日制品,小盒内装的粉红色细腻涂剂,也可内服,作用清凉,当时沦陷区日货香烟和这类小商品比比皆是,这个日军见之后,笑嘻嘻地接过去扬长而去,用贿赂手段倒也逃避了那次被拉夫的困境,邻人都说我胆识不同以往了。他们怎能知道我度日如年想去‘大后方’的心情,家中生活状况 ,一天天糟下去,每天磨小麦糊烧粥,吃菜煮豆枯饼、豆腐渣、煮菜皮的地步,愧我已是十九岁的人了,竟不能为家中弄点吃的,分解忧患贫困!
汪玉昌八鲜行有一个最要好的同学汪子文,早就在家中做买卖,尚称‘小康’,与他的岳父曾囤积一二千斤海盐,打算运到二百里外的车桥镇出售,他的妻舅已暗与伪军打通了关节,已经雇人在夜间将盐包装到船上,运至河南岸,再由十辆推车接应装上车推走。事前要我跟着他的妻舅,协助去车桥卖盐,我情不可却,竟做起了‘摇手客’盐商的助手,晓行夜宿走了几天到了车桥镇,果然是一个盐市,到处都是买的卖的地摊,少不了讨价还价,很快分批卖完,付了车工力钱回头便走。那位舅岳父又怕路上被抢被劫,将卖得的钱分了一半由我携带,叮嘱出事与否到头渡口他姐丈熊家交差。幸好一路平安完成汪子文所托,除混了几天饭吃之外,分文工钱未取,只留下几元买了两只西瓜带回家中,颇得汪家长辈等人好感。帮人家安全短期做一次卖盐生意,竟未能赚一分钱,给家中吃麦糊粥之用,父亲并未责怪,还说些‘受人之托,重人之事’和‘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话,这是董仲舒的名言。汪子文认为我有‘胆识’,吃得苦,居然还会做买卖,贫而不贪,在我第二次离家远行之时,赠了不少川资。
我常到东坎北二十多里外的界牌官庄和同学李钟谈今说古,当然主要是他也很想去‘大后方’的计划和我有类似之处,不过他是想进大学,我是向往军校,文武不同而已。当年夏天突然接到汪绪远来信催我尽快去泰州,便和李钟等三人乘船离家。到了泰州因一时尚无可靠的人带我们走,李钟他们去曲塘投他们本家叔叔去了,直到1947年底我从黄埔军校毕业后,在上海暨南大学才和他见了面。我滞留在汪绪远的叔父家做‘食客’‘寓公’,曾将曾国藩的《曾文正公全集》几手全部看完,益发强化了我的正统观念。
1943年秋末,距泰州西十八里的汤头镇,镇上有一个号称司令的张松山是安徽桐城人,这个‘三面通’的司令还兼做生意,与汪家有营业上的往来,他的一位同宗老人说,去桐城后再到立煌便可考黄埔军校,不过路上比较艰苦……。汪绪远的叔叔激励我们要走就跟这位老人一道儿走,慨然拿出二千元储备银行的钞票,弄了扬子江中学的高中毕业证书。我和汪绪远各带一个小包袱,便踏上去大别山的征程。
这位老人善良心肠,沿途事无巨细都十分体帖,完全带有监护安全和殷切厚望的热情,顺利地带着我们通过沦陷区南京、芜湖、大通汤沟,便将我们送到一个酱园店里,托付一番迳自走了。原来这个酱园店老板也姓张,与张松山同宗,整天要我和汪绪远呆在后院里,既不让出门,也不让到前面临街的店里露面,只是吃饭的时候,才到店堂里吃,得以瞥见一下镇容。这个小镇情况复杂,是国民党和新四军的便衣经常出没的日伪占领区。过了几天果然石溪镇有一只小船来了,但泊在镇外约二里处的岸边,张老板替我们将储备票换成中央票后又叮嘱一番,转托船老板趁黑夜将我们偷渡去石溪镇。傍晚时分刚走出镇就遇上新四军的便衣人员,从树丛中向我们走来打招呼,身着长衫,青年潇洒,竟一口就叫我们‘汪先生、金先生’,显现出很亲热的态度,劝我们不必去立煌,要抗日就在这里参加新四军,何苦舍近求远等等。我们吃惊地对他婉言谢绝,说去立煌读书不想工作,心中暗想,新四军真是‘厉害’,苏北也有,安徽也有,消息真灵通,人也可亲,兵也可亲,就是施的政‘不敢当’,要想参加早就参加了,也用不着费九牛二虎之力跑到这里来参加。人家并未多说,我们支吾搪塞赶快上船。天已黑了下来,趁月色朦胧,一叶遍舟荡漾在群山夹缝的白荡湖,真怀有‘从今别却江南月,化着啼鹃带血归’的抱负缓缓而行,饱餐大自然赐予的夜色不过几个小时,舍舟登岸,船主人领着我们走了一二里路,到了仅有二三十户人家的石溪镇,依稀见到墙上‘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标语,进入一个小店铺,这才明白,原来这位船主人也是这个店铺的主人,也姓张,与汤头镇的张松山和酱园店老板都是一个‘百忍堂’宗支的宗族兄弟。
石溪镇是国民党安徽省主席李品仙的部队防区,广西兵经常出没,有拉壮丁的事发生过,又是‘三交叉’的偏僻山间小镇,家家关门闭户,我和汪绪远整天被关在店门紧闭的里屋,不让出头露面,老板生怕我们被大兵抓走。心中非常烦恼,过去见过的国民党军队,不是这个形象;见过的八路军新四军,我也有好感,为会么此时此地这些大兵竟弄得人心惶惶,还打什么鬼子,抗什么战!
因为我们没有任何通行证件,此去大别山的立煌投改黄埔军校,沿途就没有身份保障,听说距镇上三里路,有一个浮山中学,那个张松山的儿子张普乾就在这所学校读书,校长也姓张,估计又是‘百忍堂’的宗支,于是硬着头皮去了浮山中学,找到了张普乾,大家都是青年,汪家与他父亲有商业上的往来,汤沟和石溪镇两位张老板大力协助,辗转到此,因此十分热情,问这问那,并特找了张校长,请帮助弄个旅行证件。张普乾在校品学兼优,又常为学校去汤沟买些煤油文具公家用品,在学校是头面学生,张校长接待了我们,并立即居然写了两张条子,大意是:
兹有我校学生XXX,因转去立煌求学,敬祈沿途军警放行为荷。
安徽省浮山中学(印记)
中华民国X年X月X日
另外还写了一封信,要我们到桐城后去找一位魏旭初魏老太爷,此老是李品仙的老师,是省政府的高级参议,门路宽广,爱护青年,请为我俩去立煌后介绍找点人事关系,便于报考黄埔军校。此时才知道立煌原名金寨,当年豫鄂皖根据地为国民党的卫立煌所破,这才改称立煌的。解放后早又改称金寨了。我们真感谢张校长的热情,怀揣证件和介绍信与张普乾依依惜别,再沿着从未踏过的万壑松风鹅卵石径回到石溪,第二天辞别张老板向桐城而去。
桐城是古文桐城派方苞、姚鼐的故乡,方苞的《左忠毅公轶事》深为感人,以前熟读了的,至今还能记忆部份内容。风气淳厚,民情好客,我们住在一个客栈内,询问起魏老真的颇具声望。次日找到后递上介绍信,他见我们是沦陷区不远数千里而来,也说是有志青年,又是一番慰勉。他老人家年逾古稀,精神矍铄,还特地为我们写了一封信带给李品仙的随从秘书周天固,说是到了立煌找到周天固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这位周天固还是汪绪远的近房表兄,并是我那中将堂叔的内弟,和大哥是中学同学,这是后来见到了他,谈起家常才知道的。但此时经魏老谈及他很能干,热心助人,并仅知道是阜宁同乡,已是满心欢喜于抵立煌后可以有助的了。
逼近春节的隆冬,瑞雪纷扬,冰封大地,许多好心人都劝我们过了年等天气晴朗再走,因为出了桐城就要爬山,我们两个书生年少,将要作长途跋涉于大别山区。真是‘此去前途无限路,不知愁少共愁多’,也只好如此了。
大年三十夜,照例是‘千家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爆竹声不绝于耳,店主人特地为我们生了火盆,送来糕点花生之类食物,算是特别优待住店的仅有旅客的,不算在食宿费内,和他家共吃团园饭……,倒也感到温暖。大年初一,遵照传统习惯去魏老处拜年,那时向长者拜年是真的要拜下去的,但不像现在一定要携带礼品的风气,我们既不懂也无力更想不到这个陋举的! 虽然店家热情招待,毕竟旅店寂寞,我和汪绪远则促膝谈古说今,夜则同榻抵足而眠,好不容易挨过几天,总算见到阳光,两个同生共死志同道合的伙伴辞别店家,迳向立煌前进了。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