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见过一幅漫画,题目叫《水分》。画面是一部安装自来水龙头的电视,龙头哗哗淌水。我怎么也看不懂画的意思,问几个人,同样不解其意。大家猜谜一样琢磨了好长一阵,终于有个人吭气了:会不会是暗示现在电视节目穿插广告太多?对此有人首肯,有人仍不以为然。一件作品这么让人琢磨不透,应当说这不是人们所期望的。
我后来又见到一些我认为较好的漫画,例如,一幅是画一个妇女织毛线衣。这看似平淡无奇,但稍加注意就觉得十分有趣。原来画面提示这位妇女是把另外一件毛衣拆了,再编织毛线衣。这是讽刺剽窃抄袭的,令人会心一笑。还有一幅漫画题目是《增强透明度》,画面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里面搁着一卷纸,纸上亮出几个大字,好像是“竞争情况”之类,让人们监督。然而人们能够见到的只是“竞争情况”这样的空话,真实情况却被人为地掩盖了。作品讽刺有的单位有的部门搞假民主假公开,欺骗群众,可谓入木三分。无疑,后两幅漫画比较成功。
《水分》的手法讽刺电视节目播放广告太多,如果这样,立意并不错。但把喻体水龙头淌水画出来,则显得太实,读者无法把它同商业广告联系起来。我想这恐怕就是《水分》一画的问题所在吧。
同是用比喻夸张的手法,用的恰当能取得好的效果;用的不恰当就不能产生预期的效果。这里头大有学问。
最近我读美学大师宗白华的《美学散步》,读到《诗(文学)和画的分界》便对这类问题有进一步认识。宗白华文中举王维的诗“蓝溪白石出,玉山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为例,说明有的意境容易入画,有的不然。这首诗前两句“蓝溪白石出,玉山红叶稀”无疑可以画出来,但“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则很难用绘画予以表现,勉强为之效果也不会好。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王维《使至塞上》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可以画出一幅非常壮阔的边塞图,可是最后两句“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则难于在画面表现。这使我联想到,有许多著名的诗句,如艾青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鲁藜的“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就时时有怕被埋没的痛苦 把自己当作泥土吧/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路”等,读起来能产生强烈的共鸣,但恐怕也不能直接画出来。再如一些歇后语很幽默风趣,但画出来就莫名其妙了,如:“小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兔子尾巴——长不了”,“癞蛤蟆打喷嚏——好大的口气”,“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等等,能画得出来吗?显然不能。
按照这个思路探究下去,就会涉及到这样一个问题,即各种艺术门类在反映生活方面的优势和局限。艺术在反映生活的方式上,从大的方面来说无非两种,一种是再现,注重生活真实;另一种是表现,注重主观情志。不同的艺术种类、其侧重是不一样的。有的艺术,如摄影,被公认为是再现艺术,因为它在表现主观情志方面的空间很小;此外,还有话剧、油画等,都是再现艺术。而书法、音乐、舞蹈、建筑、中国画(特别是写意画)、中国戏曲、诗歌等,都是表现艺术,其中书法可称为极端的表现艺术,因为它全靠线条变化表情达意,其形象极为模糊。与之相近的是音乐。音乐形象也是极为模糊难于言状的。听众必须借助于想象感受音乐家充分内化的声音和旋律,通过再创造,鉴赏和把握音乐作品。建筑也是如此。任何建筑都没有叙事的功能,无法再现生活。通常它只能表现民族的时代的风尚,让人们感受和体验一种氛围和情调。当然,有的建筑还可以使人们感受到某种精神力量或宗教神秘,但这同其他艺术形式,如,小说、诗歌、电影、绘画等,在表现方法上是不一样的,后者都有不同程度的叙事功能,即都有一定的再现能力。小说是语言艺术,一般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可以再现,也可以表现,但通常认为小说是再现艺术,因为它毕竟叙述成分多。电影、电视是综合艺术,同样既可以再现,也可以表现,因为它们综合了各种艺术的长处,在表现方面,在抒情上有不少优势,但一般来说,电影和电视都要求生活化,叙事的成分多, 故而我们把它们看作是再现艺术。
了解和熟悉各种艺术形式在反映生活上的优势和局限,扬长避短,充分发挥自身的优势,创作出好作品,这正是每个艺术家所致力追求的目标。以绘画和雕塑为例,绘画和雕刻都是造型艺术,它们的优势都是直观、形象,常常能够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但它们也有局限,那就是绘画和雕塑作品都是静态的,只能反映生活流程中的一刹那,不像戏剧、电影、电视、小说等艺术形式那样能够动态的全景式地反映生活。正因为这样,绘画和雕塑创作就要选取最有代表性的历史瞬间和转瞬即逝的生活场景,浓笔重彩,予以再现。换言之,静中寓动,让历史的瞬间成为永恒,这就是绘画和雕塑艺术,这就是绘画和雕塑的追求目标,当然这也是绘画和雕塑艺术的魅力所在。在中外美术史上这样成功的作品不可胜数。如古希腊米隆的雕塑《掷铁饼者》、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的油画《最后的晚餐》、17 世纪佛兰德斯鲁本斯的油画《抢劫留西帕斯的女儿》、17世纪荷兰伦勃朗的油画《夜巡》、17 世纪西班牙委拉斯贵支的《纺织女》、18世纪法国布歇的油画《浴后的狄安娜》、19世纪法国德拉克洛瓦的油画《萨达纳巴尔之死》和《自由领导人民》、米勒的油画《拾穗者》和《晚钟》、罗丹的雕塑《思想者》和《巴尔扎克》、19世纪后期俄罗斯列宾的油画《伏尔加纤夫》和《突然归来》、苏里柯夫的油画《近卫军临刑前的早晨》、苏联时期谢洛夫的油画《占领冬宫之后》、穆希娜的雕塑《工农像纪念碑》、新中国成立以后董希文的油画《开国大典》、石鲁的中国画《转战陕北》等等。
我们再来看戏剧、电影、电视。戏剧、电影、电视等都是有人物情节能动态地反映生活的艺术,我们把它们称为时间艺术,即随着时间推移、情节发展变化演绎生活的艺术。有人物和情节、能动态反映生活是它们的长处,但这类艺术也有各自的局限。戏剧的局限在于它受时间和空间的严格限制,意大利和法国的古典主义的戏剧主张“三一律”(“要用一地、一天内完成的一个故事,从开头直到末尾维持着舞台充实”——波瓦洛《诗的艺术》),就集中表明了这一点。电影的语汇是蒙太奇,即利用镜头剪辑组合能产生新的质和新的意境,一般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可以跨越和跳跃;同时,电影还可以利用空镜头,即没有人物出现的画面,抒情和表现人的内心感受。但电影也有局限性,至少有两点,其一是电影拷贝有限制,因为电影放映的时间不能太长,通常一集是一个半小时,即使上中下三集也不能超过五个小时;其二是电影中人物对话不能太多,它主要靠运动的镜头展示,不像话剧。电视在播放时间上似乎不受限制,可以有四五十集之多,但电视屏幕小,如果是远景、全景,画面往往就不清晰。但是,即便如此,在戏剧发展史上和电影发展史上,也有经典作品,这些作品都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其优势,取得扣人心弦的艺术效果。电视问世的时间虽不长,但不论中国还是外国,也同样产生了不少好作品。
再说小说。小说的容量可以很大,基本上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但这种体裁却有一个自身无法克服的局限,即它是以语言为媒介的,其艺术形象不具有直观性,必须借助语言文字传达;读者则要借助语言文字阅读,通过想象和联想,感受体味作家笔下的艺术形象。对于没有文化或者文化水平低的人来说阅读就会困难;更不用说不识字的人了。然而中外古今著名的小说家依然很多,感人的作品不计其数。
前面我着重讲艺术家们要熟悉自己从事的艺术门类的特点,扬长避短,充分发挥自身的优势,力争出精品。这里我还要讲另一个方面,就是每个艺术家都还要从别的艺术门类中汲取营养,得到启示,使自己的创作臻于完美。这完全是可能的,因为各类艺术虽有不同,却也有相通之处,也就是说还有共性;而且,再现和表现也都是相对而言的,一般来说以再现为主的作品中也会有表现的成分,同样,以表现为主的作品中也会有再现的成分。
从艺术发展史上来看,这种借鉴乃是古已有之。中国自古就有“书画同源”的说法,说明中国书法和中国画是相通的,可以互相借鉴。中国戏剧作为舞台艺术,它多采用虚拟象征的手法,程式化的动作,主张以虚代实,虚实结合,形神兼备。这同中国画的虚实相间、传神写意、气韵生动以及中国书法的“计白当黑”、节奏韵律、风态流动,都是一脉相传的。再说,同是绘画,西方油画的传统是写实的,一般来说注重再现,但当代油画也注重表现。不少西方美术家从中国美学中汲取营养,从中国画、中国书法和中国戏剧中得到启示,使油画之类的再现艺术更含蓄,也更有主观情味。再从更宽泛的意义上来说,各种艺术都应该同诗歌“接轨”,使自己的作品具有诗意诗情,达到诗的品位。举例说明:
前苏联电影《列宁的故事》中列宁逝世是这样表现的:列宁的病榻上,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跌落到地上。接着,银幕上突然一片漆黑,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寂。导演没有让列宁逝世正面出现,然而列宁逝世及由列宁逝世带来的反响是如此巨大。观众看到这里心灵无不受到强烈的震撼。“此时无声胜有声”,电影就是这样征服观众的。
中国画大师齐白石有一幅作品题为《十里蛙声出山泉》。画面为一股清泉奔流直下,几只小蝌蚪逆流而上。细细玩味,不禁拍案叫绝。由此我又联想到最近看到张少山的中国画《远方来客》(《沈善文珍藏书画集•国画卷》第85页 安徽美术出版社 2004年),画面上并没有出现远方客人,却见在两头牛的旁边,一位藏族母亲蹲着对她五六岁的儿子说悄悄话,她的视线投向前方,充满了喜悦顾盼之情。显然,在这里不直接画出远方客人比画出好,好在何处?好在“画美为‘媚’”。“画美为‘媚’”,这是中外艺术要共同遵循的一条美学法则,正如莱辛在评论荷马《伊利亚特》时说的:“诗人呀,画出那‘美’所激起的满意、倾倒、爱、喜悦,你就把美自身画出来了。”(宗白华 《美学散步》 第9页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5年)
这些作品无疑是成功的,手法新颖,富于表现力。其所以然,一方面固然因为导演、画家充分发挥所从事的艺术自身的优势,另一方面还在于他们有条件的借鉴其他艺术元素又有所创发。由此看来,各种艺术门类和艺术形式之间既是有区别,有其相对的独立性;同时又是开放的,可以互相借鉴互相启发的。各个民族艺术之间也是这样。这就要求我们一方面要把自己从事的艺术优势发挥到极致,又把别的艺术的长处“拿来”为我所用。“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自古皆然。
艺术就是这样发展的,文化也是这样发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