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茶》中说:“从来佳茗似佳人”。这是品尝好茶,拿美女来说事。苏轼在《饮湖上初晴后雨》中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这是观赏西湖,也是拿美女说事。苏轼曾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是强调青竹对于优化环境的重要性,拿食肉来说事。苏轼下放广东惠州,苦不堪言,却说:“丰湖有藤菜,似可敌纯羹”(这里丰湖里的空心菜,却也抵得上当年陆机家乡美味的莼菜羹了)。这是夸自家的空心菜,拿人家的莼菜羹说事。
拿美人说事,《诗经》中就有“窈窕淑女,君子好求”,陕西黄土高原至今都有“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一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英雄美人,才子佳人,从来就是写不完咏不尽的艺术题材。古已有之,于今为甚,浪漫再浪漫,不算荒唐。可拿不吃肉说事,拿“敌纯羹”说事,是不是有“葡萄是酸的”之嫌?
然而这正是东坡居士的过人之处。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们都盼望风调雨顺,四季平安,好梦成真,但这些都是愿望,许多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天灾人祸,突发事件随时都可能发生。如果我们有一颗宁静、淡泊、坦荡的平常心,我们就能在困难到来的时候,在苦难到来的时候,正确面对,进而逐步走出困境。
一般来说灾难到来的时候,有三种选择:一是走极端,酿成悲剧;二是被动接受,慨叹命运不公,怨天尤人,这样做无补于事,而有损自身;三是调整心态,坦然面对,适应环境,苦中求乐。苏轼无疑属于第三种。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乌台诗案,苏轼蒙受不白之冤,从此命运多桀,过了十来年飘泊的苦日子。然而正是这些苦难,炼就了苏轼,使他大彻大悟,参透人生,超越苦难,精神升华,占据生命制高点,写下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等不朽华章。“逆境出人才”,这几乎是普遍规律。西汉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道:“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也”,可见一般。
其实,超越,超越物质,超越苦难,超越生死,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也是一般审美的特质,更是整个艺术的要义。
超越的另一个意义就是能使生活、生活环境审美化、艺术化。我这篇短文开头引用苏轼的诗句“从来佳茗似佳人”,“丰湖有滕菜,似可敌纯羹”等等,拿这个说事,拿那个说事,美化生活,都是由衷之言。有这样的心态,莫说是“佳茗”,即使是粗茶淡饭,也吃得有滋有味,即使寒山瘦水,也会看出遍地春光。这就是生活艺术化、审美化。我的挚友张善锦先生和他夫人杨必如女士根据有关方面提供的苏轼十六种赏心乐事(清溪浅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溪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荫堤畔闲行、花坞樽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晨兴半炷茗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勿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开、飞来家禽自语、客至汲泉烹茶、抚琴听者知音,)创作出版漫画集《赏新乐事十六》(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9),真是情趣无限。生活审美化、艺术化,在善锦夫妇笔下又绽放出一簇新花。
我早就读过余秋雨先生的散文《苏东坡突围》,这次写短文又把它找来读了几遍。该文章写了乌台诗案的前后,写苏东坡下放黄州的苦难境遇和苏东坡的痛苦挣扎,写他一意突围,而莫之能得。对封建专制的揭露抨击,对苏东坡的同情和赞许,对苏东坡艺术成就讴歌和称颂,都溢于言表,文词优美,神采飞扬,自然是好文章。但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我想了一下,少了点对“突围”的进一步诠释。固然文章写道“苏栋坡在黄州还是很凄苦的,优美的诗文,是对凄苦的挣扎和超越”,写他自省,心理调整,最后成熟。但题目既然是《苏东坡突围》,就得对“突围”作深入地探究。苏东坡有没有“突围”呢?这要怎么看。从人身自由来说,他没有,也不可能突围成功,即使对他赦免,也未必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但如果从精神上,从心灵上来说,则可以认为他漫长而痛苦的下放过程也是他感悟人生、历炼精神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一次次突围,一次次超越。他成功了,他是真正的自由人,他占据了精神领域的制高点,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面旗帜,他的文学作品为他生活过的大地铺就春色,洒满阳光。
苏轼的人生经历,他受过的凌辱和苦难,是个案。除了军事训练和有的行业和专业工作需要,一般来说我们没有必要刻意模仿,自找苦吃。再说我们发展经济,建设现代化,就是要大家过上好日子,吃好点,穿好点,住好点都是正当的合理的。然而无需讳言我们每个人在精神上在思想上或多或少都会有困惑,更别说有时可能遇到困难挫折,乃至天灾人祸。这就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围城”,每个人都存在超越自我,精神突围的问题。从这意义上来说,苏轼的经历和他的人生哲学有普遍意义,永远不会过时。读苏东坡应该这样读,进而读整个中国文化也应这样读。毕竟,人是要有点精神的。
“让思想冲破牢笼”。
“从来佳茗似佳人”。愿“佳人”永远与你相依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