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悉我国某大报曾为在引文中把唐代诗人张九龄的名句“海上升明月”误刊为“海上生明月”作自我批评,引为借鉴。这真令人啼笑皆非!查张九龄的这首诗的原文,《唐诗三百首》及各种选本无一不是“海上生明月”,而不是“海上升明月”。这家大报自己弄错了。
所以如此,究其原因,恐怕是这家大报想当然地认为明月只能从海上“升”起,而不能从海上“生”出,否则就违背“常理”。然而文学艺术,特别是诗,是主观性很强又非常情绪化的审美创造,诗有“诗逻辑”,完全用“常理”匡正,就不成其诗了。这家报纸错就错在用“常理”去匡正诗。有一则笑话:有人作了一句诗“一轮明月照姑苏”,某官员看了斥道:难道这明月只照姑苏不照别处吗?于是大笔一挥,改为“一轮明月照姑苏等地”。这倒很符合“常理”,无乃却不是诗。
我们再来看张九龄这首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望月怀远〉)
这首诗写明月朗照,情人相思,缠绵悱恻,不能自已。“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诗一开始就点出时间和地点,表达所思所念,同时也奠定全诗的基调:明月下,大海边,我所思念的人此时也和我一道享用这美好的月色吧?这里用“升”明月固然也说得通,但用“生”明月则更能表现水天一色、海月一体,从而更好地烘托“天涯若比邻”的相思相盼相依之情。不过,这也只是个大致的说法,所谓“更好地烘托”云云,都是相比较而言,不能进行定量定性分析,而且各人的想象和感受也不尽相同。
在中国古代诗词中有“生”字的名句还有不少,都值得回味: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南北朝 谢灵运〈登池上楼〉)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唐 李白〈渡荆门送别〉)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唐 杜甫〈望月〉)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唐 杜牧〈山行〉)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上到夕阳”(北宋 晏几道〈鹧鸪天〉)
“春江潮水连江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唐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运用要准确。法国作家莫泊桑说:“不论人家所要说的事情是什么,只有一个字可以表现它,一个动词可以使它生动,一个形容词可以限定它的性质。因此我们得寻求着,直到发现了这个字,这动词和形容词才止,决不要安于‘大致可以’。”说的就是要准确。
然而文学语言,特别是诗的语言又有模糊性,古人所谓“诗无达诂”,即为此意。一定要“诂”(解释),就会弄得无所适从。《读书》2003年第四期有骆晓戈的文章《“论语”与选项》,文中写道:“还有一回,有学生拿一习题找我,问‘落叶摇情满江树’的‘情’是什么情?这是他们大学语文老师要求他们答题,这一下将我们都难住了。这‘情’怎一个统一答案了的?如果此‘情’有这般简单,这几千年的诗人作家评论家不是都白活了吗?”实在问得有理。
文学作品作为文本,不论是小说、散文,还是诗歌,都为读者审美想象提供了无限的空间,读者尽可以从作品整体出发,结合自己的经历、体验,感悟进而生发出许多新意,所谓主题、意蕴的多样义性和不确定性,以及在特定的语境中词语难以言状的情味,就是这样产生的。这是艺术鉴赏的特点,也是艺术鉴赏的困难之处。它不同于科学论证,甚至不能用所谓“常理”来界定。一意为之,就会闹出笑话。本文开头讲到某大报想当然改动张九龄的诗就是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