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天,我被龙虎山风景管理区借调到上清镇搞旅游开发,为时二十多天,同去的还有报社的老杨。
上清镇位于鹰潭市南二十五公里处,是个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的古镇。中国道教正一派的活动中心龙虎山嗣汉天师府和大上清宫就在这里,明朝宰相夏言的故乡也在上清镇桂洲村,南宋著名的心学大师陆九渊在上清镇东海拔881米的应天山上收徒讲学,其旧址“象山精舍”还依稀可辩。这里还有“朱老爷庙”,所谓“朱老爷”是指元代杰出的医学家朱震亨 ,浙江义乌人,有一年龙虎山发生瘟疫,方圆数十里百姓面临灭顶之灾。朱震亨夫妇来到这里,义务为灾民治病。后来被百姓神化,俗称“朱老爷”。在中国革命史上,上清镇也值得一书。1933年1月中央苏区红军一、三、五三个兵团挺进赣东北,攻克上清镇,与此同时,赣东北苏区的红十一军奉命南渡信江,进入龙虎山与红三军团三十一师会师。会师地点在上清镇外沙洲。朱德、彭德怀、王稼祥都作了重要讲话。
上清镇集道学、儒学、心学、佛学、中医学和革命精神于一身,历史悠久,内涵丰富,这在其他地方并不多见。
古书上说,上清镇“左拥象山(应天山),右注沂溪(泸溪),面云林,枕台山,溪山环拱,仙灵都会也”。不仅如此,民间还传说上清是九龙聚会之地,所谓“九龙”是指天门山、天台山、乌剑山、狮子山、冲天山、应天山、西华山、乌龟山、圣井山,说这九座山就像九条龙,向上清镇直奔而来。这“九龙”与被认为是“明珠”的上清宫共同构成“九龙团珠”之势,给古老的上清镇带来吉祥。
如果说这类说法充满神秘色彩不好理解的话,那么无庸置疑的是,这上清镇环山抱水,风景秀丽,气候宜人,沿着泸溪河有数百家吊脚楼——这是古干越族的建筑群——贯穿东西的小街有三里长,全是由青石板铺成。上清镇钟灵毓秀,古色古香,民风淳厚朴实,是典型的江南山乡。
我和老杨被安排在小街的一个小客栈吃住。客栈前面是青石板铺就的小街,后面就是清清泸溪河。沿泸溪河一侧的建筑全是吊脚楼结构。我们就住在这样的吊脚楼上,面山临水,晨看山岚绰约,炊烟袅袅,闻捣衣声声,鸡鸣狗吠,晚观山乡夜幕沉沉,河中繁星点点,听渔歌似有似无,桨声或短或长,天人合一,此乐何极?
所谓“旅游开发”对我们来说不过是看看景点,听听介绍,查查资料,作点文字整理,供领导参考。这与其说是工作,不如说是休闲。饭店老板是一对年轻夫妇,当地人,对我们十分关照。他俩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最大的女孩读小学二年级,小的也是女孩,只有四五岁。三个孩子都很乖巧,讨人喜欢。
我和老杨白天去搞所谓“开发”,晚上或闲聊,或唱歌,或听歌。夏夜,身处吊脚楼,俯瞰脚下墨黑的泸溪河缓缓流淌,仰望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平视类似剪影远近分明的起伏山峦,听水声、虫鸣,间或传来远近人家开怀大笑,喃喃细语,海阔天空神聊乱侃,何等有趣。
不过,最令人难忘的还是唱歌和听歌。
先说唱歌。唱歌就是我和老杨同老板一家人卡拉OK。卡拉OK现在不时兴了,可那时候正热火朝天。我们常常晚上聚集在一起卡拉OK。我们当中,老杨唱得最好,男中音,音域开阔,音量饱满,音色动听,充满阳刚之气。他唱《当兵的人》、《桃花盛开的地方》、《少年壮志不言愁》,怎么说也有阎维文、蒋大为的风味,着实令人羡慕。其次,是老板娘。三十岁上下的老板娘,长得俊俏,快言快语,手脚麻利,显得年轻干练有朝气。她没有多少文化,却喜欢同我们这些舞文弄墨的人交往。她唱的是流行歌曲,什么《心太软》、《女儿红》、《心雨》等等。这些歌曲,或缠绵,或哀伤,或欢欣,或豪爽,经过她那么一唱就分外动人,而且因为她基本上是用方言演唱,所以还有一种特别的情味。再往下就数我了。我属于五音不全一类,唱歌老走调,而且节奏特别慢,声音枯燥干涩,略微高一点就唱不上去。通常我是羞于在人前唱歌的。而现在,在这种场合下,我也放开胆子唱了。我唱的都是“老歌”,即革命歌曲,包括五六十年代的情歌如《敖包相会》、《康定情歌》等等。唱完后,大家都报之以掌声,我知道这是鼓励。店老板通常不在场,在场也不唱。他的性格同妻子截然两样,妻子是外向型,热情大方爽朗,他则像个姑娘似的十分腼碘。他待人厚道真诚,我们彼此都互相尊重。三个孩子有时也唱,唱些什么,记不清了。有孩子在场,气氛更加活跃。
除了唱歌,还有“说歌”。这“说歌”有特定的含义,就是唱完歌回到住处,听老杨讲音乐方面的知识,包括声乐训练要领。老杨虽然不是音乐科班出身,但也拜过师,经过专门训练。他多次给我讲这方面的知识,头头是道,还现身说法。我则心领神会,频频点头。
“听歌”,即类似参加音乐会,只有一次。那是一次黄昏,听说到某某家里听唱歌,我和老杨便随大流跟着去。沿着青石板往北走了十来分钟,便看见有一家普通的商店,里面腾出了一大片空地。站着坐着二十来个人,听店老板——一位三十七八岁的男子卡拉OK。这位民间歌手唱的都是少数民族歌曲,如《咱们新疆好地方》、《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大板城的姑娘》、《在那遥远的地方》等等。欢快热烈的歌声,掀起一阵阵的高潮。当他唱到“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你要嫁给我,赶着你的马车,带着你的嫁妆,来到我家来”的时候,大家和着他的节拍纵情歌唱,如醉如痴。此刻,每个人,包括他的妻子都容光焕发,沉浸在音乐的狂欢中。我似乎感到,小镇沸腾了,人们仿佛不是在竹林松涛、渔歌互答的赣东北山乡,而是在天山脚下,在广袤的阿克苏草原,在欢快而急促的音乐声中,观看维族牧民举行盛大的叼羊比赛,鼓点如雨,马蹄如风,欢声如雷。
以后,我和老杨多次提到那晚“听歌”,无不感慨多多,例如:那位民间歌手,如果能够到音乐学院深造,将如何如何;这样的“音乐会”若能多遇到几次,又将如何如何……不过我们又认为,民间歌手如果都培养成克里木、关牧村,未必全是好事;而且认为这样的音乐会也不宜多,多了印象就不深刻了。
上清镇离鹰潭市不远,在这之后,我每年都要来几次。但每次都来去匆匆。我打听过这位歌手,都说他出去了,大约是到深圳一带发展了。至于客栈的老板夫妇,我倒是在市区街头见过几次。他们现在在鹰潭市做生意,鸟枪换炮了。问到他们的儿女,都不错:大女儿中专毕业,现在在云南某地从事旅游工作;两个小的都先后考入当地重点高中。说到这些,他们夫妇两个都满面春风,似乎更年轻了。
这几年,我每次到上清镇都看见这里游人如织,青石板铺就的小街上红男绿女,笑语喧哗;还有各种肤色用各种民族语言交谈的人们,或朗朗大笑,或喃喃细语,他们对这里的一切,都投来新奇热切的目光。
悄悄地,悄悄地,欧风韩潮来光顾了——从年轻人的服饰上,从老年人在电视机前的眼神里,从孩子们翻阅的动漫画册中……
可是,古镇的歌声——那从吊脚楼客栈飘出的歌声呢?那从商店传出来的浑厚壮美的男中音呢?每念及此,我都怅然若失。
这会儿,我又在上清古镇,面对眼前的泸溪河,久久地凝视着。
我忽然感到整个古镇上清就是一首歌,一首永恒的歌。不是吗,眼前缓缓流淌的泸溪河,日夜吟唱,那样苍老,又那样年轻,那样喑哑,又那样圆润。那沿河整齐的吊脚楼像硕大的竖琴,而伸入水中的木柱,则像一根根琴弦,历史风雨弹拨着,如泣如诉,如怨如怒。至于那青石板铺就的小街,就更像一张很长很长的古筝。古筝的一头连接着远古时期飘渺的蓬莱仙乐,连接着泸溪河中生生不息的渔舟唱晚,连接着抗日战争初期伴随着晨曦的《上清镇小学校歌》:“琵琶秀丽应天高,龙虎山观前水怒号,自古大贤相辈出,倪公夏老最英豪……雪国耻,在吾曹,记牢!记牢!”(注),连接着今天万木峥嵘、百舸争流的《春天的故事》。
古镇就像一首歌,那样枯涩,那样甜美,连接过去,通向未来,“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注:见《鹰潭市志》 下册 第14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