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5日,方俊明向记者展示武汉市政府颁发的“见义勇为”荣誉证书。新京报记者 朱柳迪 摄
1980年,方俊明在东湖留影。资料图片
对话动机
方俊明 男,56岁,武汉人。
28年前因救假装落水孩童导致高位截瘫;10天前获武汉市见义勇为先进分子荣誉称号。
在方俊明昏暗的小房间里,簇新的、红底烫金的“见义勇为”证书,是最引人注目的物件。
10天前,他领到这份荣誉,距离他“见义勇为”已经过去28年。
11月3日,当年的佯装落水的孩童、如今40岁的胡立功(化名)登门拜访了方俊明,方俊明的女儿甚至主动抱了他一下:“我看出他有些紧张”。
11月7日下午,新京报记者见到“胡立功”,但他婉拒了采访—他一直避免出现在公众面前,并坚持让记者用“胡立功”这个化名称呼他。
他说这些年来压力很大,不愿自己的孩子得知自己的经历,希望能获得公众的理解。
“见义勇为的荣誉,方叔叔是应得的。”胡立功说,“当年我顽皮不懂事,造成这样的后果,我很愧疚,心里觉得抱歉。这个事情要面对。”
他说现在想为方俊明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比如借辆车,带他去东湖转一转。”
“人像煮熟的面条一样软了”
新京报:过去这么久了,还会想起出事时的情景吗?
方俊明:还会想起,只是想的少,毕竟已经过去28年,时间都把人心磨平了。
但当时的情景,仍然记得清晰。1985年8月26日傍晚,天气炎热,我和两个同事走到东湖沿湖路九女墩附近时,听到喊“救命”的声音。
新京报:你当时很焦急?
方俊明:是的。我们看到大概30米外,有个孩子模样的人在水里上下挣扎,我一下冲过去了。当时就想着尽快救人,其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对着湖猛地就扎了下去。谁知道湖水很浅,头撞在水底的石头上,当时人就像煮熟的面条一样,整个软了,一下就没了知觉。
新京报:醒来后发现自己没法动弹,心里怎么想?
方俊明:得知可能终生瘫痪,我脑子就一下炸开了:坏了坏了,我以后是啥样?转到康复医院后,每天扎针,但没什么效果,我躺在床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心想,人要一辈子这样,太可怕了,根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新京报:当时你最害怕面对什么?
方俊明:一辈子都需要人照顾,拖累人。我好强,工作一定要干得比别人好,各种体育比赛要拿名次。现在不仅不能比别人强,连正常人都比不上,想死的心都有。
新京报:轻生过?
方俊明:在医院,趁没人,挣扎着从床上翻到床下,想摔死。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床那么矮,怎么摔得死呢?想死都死不了。
新京报:后来怎么接受事实的?
方俊明:过程很痛苦。一个字,熬;熬着熬着就好了。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很难体会。我感觉两年多一点,才慢慢适应了。
新京报:会觉得那两年多很漫长?
方俊明:算是短的了。前一段在电视上看到一位经历汶川地震的宣传部长自杀了,我就想,这么大的难都躲过了,(自杀)真划不来。是不是应该找个经过蛮大苦难的人劝他,会有用一点?
“我怕他觉得愧疚”
新京报:醒来后有没有询问落水小孩的情况?
方俊明:当时听照顾我的人议论,说我另外两个同事发现,孩子没事儿,是学电影里的场景,跟岸上的妹妹闹着玩儿,故意喊救命的。其实那水才齐到小孩胸口。
新京报:那时心里有暗暗责备恶作剧的孩子吗?
方俊明:没有,就想着自己的病情,想着早点出院,哪还顾得上责怪孩子。
新京报:这么多年来,你心里怪过他吗?
方俊明:从来没有。每次说这个答案,很多人还是追问,好像我不怪他就不正常。但我打了个比方,你怨恨他一次不够,怨恨十亿次又怎样呢?我把数字拉大,不过是想证明,确实没有埋怨过,因为知道埋怨没有用。
新京报:听说你们1995年曾经见过一面?
方俊明:是的,当时也是媒体让他来,我说不来也行,他是小孩,没有什么意识。而我要是小心点,也不会出事,所以我也有一定的责任。
新京报:当时他道歉没?
方俊明:用不着道歉,也没感谢。但看他后来接受采访,很愧疚的样子,觉得是因为他我才成了这个样子。
新京报:前几天再次见到他,感觉不一样了吗?
方俊明:他现在是中年人了,年龄更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小孩。我说,你的担子更重了。他也问我身体怎样了,让我多注意身体。
新京报:这一次你心情如何?
方俊明:我心情很平静,我觉得他不来最好,事情已经过去了。他是无意识的,我希望大家不要再说了,我怕影响他,怕他觉得愧疚。可能有些人要追究他的责任,可我觉得没必要,就是意外。
“说到底,是个意外”
新京报:是否后悔救人?
方俊明:后悔我自己没多考虑一下,如果脚先下去,就不会出事。但人还是要救,救人的本能,不会变。而且说不定哪一次就是你自己遇到危险,你也有求生的欲望,希望别人来救你。
新京报:有没有觉得你的故事开头善意,结局荒诞?
方俊明:说到底,是个意外。我救人心切,但人的力量渺小,怎能抵挡灾难。
新京报:妻子离开的时候,你怪过她吗?
方俊明:没怪她,就觉得人太现实了,我才从医院回家不到5个月,她就走了。人吃五谷杂粮的,怎能不生病?如果是这样就离开对方,真是和那句俗话一样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新京报:女儿有没有问过你救人的经历?她和家人对此是什么态度?
方俊明:没有,我们从没正式聊过这个事情,她是听她奶奶讲过我的故事。感觉她慢慢长大,都理解了。我母亲也会抱怨,说我救人不注意安全。
新京报:那别人怜悯的眼光你能接受吗?
方俊明:我不喜欢别人的怜悯,也不愿意别人来探望,这些年也有人要为我捐款,打听我的地址,我都不告诉他们,而是跟他们讲,应该去帮助更需要帮助的人。
新京报:今年有导演根据你的经历改编了一个话剧,在武汉上演得到了很多好评,第一次看自己的故事时,是什么感觉?
方俊明:觉得人的意外真是没法把握的,只希望这一切没有发生。但话剧跟现实是有距离的,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没法演出我当时的心态的。
新京报:话剧上演后,你主动提出希望政府认定自己的见义勇为行为,是觉得自己没得到应有的荣誉和补偿?
方俊明:一直有这个想法,要不要去领一个这样的证明;有个证据,证明我是实实在在救人了,不是我在这儿瞎说。话剧上演后,市见义勇为基金会副会长邓斌看到报道,上门看望我,我就提出这个要求,社区工作人员还主动帮我收集材料,我很感动。
“弥补了心头的缺”
新京报:得到“见义勇为”称号后,什么感觉?
方俊明:算是弥补了我心头的缺。我提出要求后,政府这样重视我的心愿,有点意外。
新京报:看过有你的新闻的那期《新闻联播》了吗?
方俊明:看了,还用录音机把声音录下来,留个纪念。新闻联播啊,不是一般人上得了的,是很大的荣誉。
新京报:会觉得荣誉到来的太晚吗?
方俊明:其实等待的时间并不长,我也是近些年才希望有个证明,愿望这么快能够实现,觉得高兴。
新京报:拿到见义勇为的证明,上了《新闻联播》,你的生活发生改变了吗?
方俊明:改变多了,来采访我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好多活动得参加。比如前几天去参加市民大讲堂,台下人特别多,像剧场一样。
新京报:那讲自己故事还会觉得痛苦吗?
方俊明:还好,因为过去很久了;但老让我回忆,还是会有心一缩的感觉,确实不好受。不到非回忆不可的地步,我还是尽量不去回忆。这些不是我喜欢的,但没办法,有人希望知道我的故事,我就讲,像完成任务一样。
新京报:你不喜欢公众的这种关注?
方俊明:我觉得失去了自由,这两天我已经没机会出去晒晒太阳,转一转了,生活节奏被打乱了。
新京报:但比起之前被忽视,被关注难道不更好吗?
方俊明:其实以前我该得到的都得到了,单位从一开始就落实了我的工伤待遇、护理费,以前也得到过媒体关注。可能另外一些见义勇为的人,待遇还不如我,更需要关注。
新京报:那你的心态上有什么改变吗?
方俊明:就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我能过正常生活。以后有记者再来找,我就说该说的都说了。
新京报:现在觉得自己幸福吗?
方俊明:幸福,心愿了了,日子很安稳。
新京报记者 朱柳笛 武汉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