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从四川老家赶来的蓝田忠,从房山法院执行法官手里领到了自己的赔偿款。他和15名工友在房山一煤矿工作时患上
尘肺病,维权三年有了结果。
最深的巷道,距井口约1500米,在蓝田忠和工友们的铁镐下,头灯亮光中的巷道,不断加深。
开始时每个月近两千块的工资,在农民出身的蓝田忠看来是一笔不菲的收入,虽然女人们不让下井,但为了儿女能读书上大学,他每年离家都拟好遗嘱,从四川资阳老家回到北京房山的矿上。这一干就是8年。
2010年,蓝田忠和15名工友,被查出患上了尘肺病,但矿也因政策原因被关闭了。3年来,蓝田忠等人一路维权,直到昨日,才拿到了7.3万元的补助金。
“我认命了,但不后悔,我的命换来了娃娃们上大学的机会,至少他们不用再跟我一样了。”说完,50岁的蓝田忠,转过头悄悄抹泪。
从种田到挖“黑金”
“一座座小山包,也不像北方这么干燥,地里都是稻子和苞谷(玉米)。”
没读过书的蓝田忠,形容起资阳老家,一边说一边比画。至于一家四口的三间土墙砖瓦房,他记得每间房的摆设,甚至包括院子里最鼎盛时容纳了六只小猪崽的猪圈。
这一切,在蓝田忠2002年2月至2010年4月于房山区煤矿打工时,一次次出现在他的梦境和回忆中。
蓝田忠父母过世早,两个哥哥带着他到田里插秧、拔草、收割。蓝田忠以为,他会跟祖辈一样在这片水田里劳作一辈子,结果等一双儿女上了学,当时已年近40的他,迫于生计决定跟着老乡出门闯荡。
铁路、国道、盘山路,蓝田忠和老乡们到了房山史家营乡的台西煤矿。在这里,满地都是黑色石块,爬两步滑一步。但地下深处,全是被称为“黑金”的煤,等着蓝田忠和工友们去采挖,换回养家的辛苦钱。他说,当时每天干12小时,一天能赚五六十块钱。
“你晓得那是多少钱不?”蓝田忠说起来还有点兴奋,他说当时老家种田收成好时,一年才赚千八百块钱,但孩子们每天要4.5元的餐费,一年要五六百的学杂费。他在矿上拼死干上一个月,全家一年的生活费,孩子的学费基本都不愁了。
遗嘱和咳出的黑痰
“只要能让娃娃从穷山沟走出去。”
抱着这股念头,蓝田忠和老乡们基本上都死守在矿里。
一年到头,漆黑的巷道中,没四季,没昼夜。井下恒温,蓝田忠和工友每年回矿上,都只买一套秋衣秋裤,到了井下再套上头灯、安全帽、雨靴,就是全套装备。他说,反正都是大老爷们,谁也不笑话谁,到后来谁也不洗衣服,秋衣穿烂了再买一套。
井下,就是爆破、挖煤、运煤。炸点安上炸药雷管,大伙儿躲到百米外,轰轰隆隆间煤粉铺天盖地冲过来,面对面也看不清对方。
“浑身都是煤灰,除了牙是白的,出不了三天就老咳,咳出来就是一口黑痰。”45岁的赵明朝说。他生于河北省保定市涞水县一个小村,17岁就出来干矿工,跟蓝田忠在一个矿。他们都说,当时觉得咳一口黑痰算不了什么,别出塌方事故就成。
女人们也不想男人下井,但蓝田忠想得很清楚,不下井一家人就没希望:不仅娃娃们没书读,全家种地也只能勉强糊口。因此媳妇闹得再凶,他也不动容,反倒从第三年起,每次出门都交代好遗嘱,“无非就是我要出事了她得咋办,但其实她一个女人家,能咋办?”
意外受伤和尘肺病
“当时女儿刚读大一,儿子更争气,在重点中学排名总靠前,即便两个孩子都上了大学,我靠挖煤每月4500的工资供养都不成问题。”
好在,蓝田忠在井下顺利熬到了2010年。
恰在这时,两个工友因事故被砸伤,在医院做全身检查时被确诊为尘肺病。同一时期新闻上开始出现“尘肺病”、“开胸验肺”,于是矿工们开始分期分批自发到医院检查。2010年4月10日,蓝田忠、赵明朝和同批的工友共16人,被查出患有尘肺病(一期)。
20天后,台西煤矿等采矿许可证到期的13家煤矿,被政府限期关闭。当年5月底台西煤矿停产,蓝田忠的八年“掘金”路戛然而止。
不久,北京方面因联系不上蓝田忠,辗转将病情报告寄给了他读大学的女儿,内容是:蓝田忠,经房山区劳动能力鉴定委员会鉴定,确认已达到职工工伤与职业病致残等级标准七级。
“啥子叫个尘肺病?” 蓝田忠说,家里只有儿子会上网,又不敢问太多怕儿子担心,于是在同病相怜的矿工圈子里,彼此普及着尘肺病的知识。有人说是肺泡里面填满了灰尘,有人又说就是喘不过来气能憋死人的……
撕心裂肺的咳嗽
“医生没判死刑,管他怎样,先把娃娃供出来。”
尽管走几分钟路就经常喘得透不过气,遇到老乡晒谷扬尘他就吓得躲开,但蓝田忠坚持不治疗,只买一些简单的止疼片维持生活。他把这些年的积蓄都用在了一双儿女的大学学业上。
但不下井,种地仍入不敷出。无奈之下,蓝田忠等16名矿工联合起来提起诉讼,律师于帆以法律援助的形式义务代理此案。虽然案子胜诉,但因找不到矿主,判决给予每人8万元的一次性工伤医疗和伤残就业补助金,“成了没影儿的事。”
2011年12月27日,16人向房山法院申请强制执行。法官找了多个部门,经协调见到煤矿当初的实际控制人王某,其同意一次性给付80余万以解决此事,最后剩下的30万由房山当地相关部门承担。
昨日上午7时许,蓝田忠拎着个小板凳出现在法院门口。买不上硬座,买不起卧铺,他买了张站票,又花15块钱买个小板凳,坐在车厢过道,从四川到北京,32小时的车程,他一路上都没睡。这三年间他花光了全部积蓄,还欠账3万元。北京的空气不及老家干净,蓝田忠走两步台阶就得歇一下,否则就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领到属于自己的7.3万现金后,蓝田忠一把搂住了承办法官张胜利,不停说“感谢”,当他面对众多媒体的镜头时,紧张得直搓手。
还有多少蓝田忠?
“蓝田忠的身体状态还不是最糟糕的。”
关注尘肺病的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大爱清尘”项目副秘书长唐祝英说,蓝田忠的病情还停留在类似正常人长跑之后喘不上气的不适感,而最严重的尘肺病三期患者往往最后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因长期缺氧造成肾脏、心脏等并发症,“一天打好几针杜冷丁止痛,晚上只能跪着或者坐着睡觉,躺着根本呼吸不过来。”
据卫生部的公开报告,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全国累计报告职业病749970例,其中累计报告尘肺病676541例,死亡149110例,病死率高达22.04%。截至2010年底,我国现有尘肺病患者达527431例,尘肺病的发病率高居职业病之首。
而更令唐祝英忧虑的是,这些数据只存在于有资质、能统计的大企业,而那些缺乏监管、也无必要防护的大量小作坊,引发的尘肺病患者数量难以估量。
昨晚,拿到钱的蓝田忠为了节省住宿费,已决定立即返乡。
他说还没想好怎么用这笔钱,但不后悔下井。“后悔的话我两个娃娃就不可能上大学,我的命已经这么苦了,过一天算一天,只是希望我的命,能换来娃娃们跟我不一样的生活。”(采写/新京报记者张媛 摄影/新京报记者王贵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