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理由:本书以梁启超的生平经历为纵轴,以梁启超与康有为、袁世凯、孙中山等人的交往横向铺展开来,以点带面、以人带史,重新评估了梁启超及其思想的历史价值与当代意义;并以宽广的视野和宏大的格局,以梁启超为中心展示了晚清民国大变局中一代知识分子的痛苦、彷徨及艰难求索的历程。
摘自《梁启超传》,解玺璋著,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年10月出版,有删节
梁启超生命中有三个重要的女人:两位夫人和一个红颜知己。第一位自然是他的夫人李蕙仙。这位李夫人可是大有来头。据夏晓虹教授考证,她的本名应该是“端蕙”,“蕙仙”只是她的表字。梁启超曾作《上海遇雪寄蕙仙》一诗,题下有注:“蕙仙,李夫人字。”但是,生活中大家叫惯了“蕙仙”,“端蕙”这个本名反倒湮没在历史深处,很少有人知道了。
李端蕙的父亲李朝仪,字藻舟,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进士,为官经历贯穿于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从直隶(河北)平谷知县,一步步做到顺天府尹,相当于今天的北京市长。李端蕙就出生在他治理永定河的任上。她有个叔伯哥哥叫李端棻,幼年丧父,叔父李朝仪很赏识他,待他就像自己的儿子一样。李端棻也处处学李朝仪的样子,立身行事都很正直,后来官做到礼部尚书,成为著名的维新派大臣。光绪十五年(1889年),广东乡试,李端棻担任主考官。梁启超是众多参加考试的举子之一,那年他只有十七岁,考试结果一公布,他名列第八,成为当时十分耀眼的一颗新星。面对这样一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才俊,李端棻马上想到了他的堂妹李端蕙。此时的李端蕙已经二十一岁,尚待字闺中。发榜后,按照规矩,中举的士子都要拜见座师,李端棻事先就请了副主考王仁堪(可庄)做大媒,要把妹子许配给梁启超。
梁启超出身寒素之家,本为一介寒士,由于才华出众,受到主考官的嘉赏,后者还主动提出结亲,不只是官场中的一段佳话,对梁启超来说,也是十分荣耀的一件事。两年后,大约在光绪十七年(1891年)入冬的时候,梁启超千里迢迢赶到北京,与李端蕙完婚。婚后的梁启超与李端蕙暂住在宣武区永光寺西街旧门牌1号的新会新馆。第二年的夏天,他便和夫人李端蕙一起回到了故乡——广东新会县茶坑村。
婚后的梁启超并没在家里久住,他当时正求学于康有为,为了完成学业,婚后不久,便到万木草堂读书去了。随后的几年里,梁启超曾两度进京参加会试。他奔走于北京、上海及湖南、广东各地,开学会,办报纸,写文章,登讲坛,为中国的富强和进步大声地鼓与呼。
情诗里的浪漫与风雅
这个时期他很少回家与家人团聚,关于他们夫妻情感、生活方面的情况,在可以看到的史料中也少有记载,至今我们已经很难猜想二人感情生活的具体细节。如今我们也只能从梁启超写给她的诗词作品中,多少感受一点这对年轻夫妻之间的浪漫和风雅。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梁启超有《上海遇雪寄蕙仙》诗一首,其中几句是这样写的:春寒恻恻逼春衣,二月江南雪尚霏。一事生平忘不得,京华除夜拥炉时。
江南二月,雨雪霏霏,春寒料峭,独居逆旅,梁启超想起昔日在北京与夫人围炉夜话共度除夕的情景,描绘出一幅暖融融的夫妻生活剪影。
有一首《兰陵王·至日寄蕙仙计时当在道中》,写的是李端蕙归宁途中,梁启超因夫人不在身边,难以入睡,眺望窗外的苍茫暮色,梦去愁来,担心她一路上风餐露宿,舟车冷暖:瞑烟直,织就一天愁色。栏杆外无限庭芜,付与斜阳尽狼藉,良期渺难得。遮莫年华虚掷,迢迢夜,梦去愁来,还似年时倦游客。
天涯数行迹。念衾冷舟蓬,灯暗亭壁,篮舆扶下正无力。又月店鸡声,霜桥马影,催人晨起趁晚驿。夜凉怎将息。
凄寂,共今夕,共目断行云,江树南北,芳痕触处情无极。有织锦留墨,唾绒凝碧,思量无寐。又淡月,照帘隙。
夫妇相敬如宾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八月,戊戌变法失败,梁启超仓皇出逃,东渡日本。危难之中,他一直惦念家眷的安全,频频写信给夫人李端蕙。在九月十五日的信中梁启超说道,老师康有为已到日本,他从康有为那里得知,家人都已避难澳门,生活尚能维持,心稍安定。听说夫人临危不惧,“慷慨从容,词色不变,绝无怨言,且有壮语,闻之喜慰敬服,斯真不愧为任公闺中良友矣”。一番赞扬之后,他还有重要的事情托付给夫人。他担心,遭此剧变,父母的心里一定很焦灼,很忧虑,他又不在身边,只能靠夫人代他尽儿子的职责,尽可能地给父母一些安慰和解脱。他说:“卿此时且不必归宁,因吾远在外国,大人遭此患难,决不可少承欢之人,吾全以此事奉托矣。卿之与我,非徒如寻常人之匹偶,实算道义肝胆之交,必能不负所托也。”在这封信中,他还为妻兄李端棻因受其牵连而远配新疆表示不安和愧疚,担心此行他的生命是不是有危险。
在十月六日给李端蕙的信中,他再次把父母托付给爱妻:“吾今远在国外,侍奉之事,全托之于卿矣。卿明大义,必能设法慰解,以赎吾不孝之罪,吾惟有拜谢而已。”一周之后,梁启超再次致信李端蕙,向她解释不能马上接家眷来日本的原因,讲了三个理由:“一、今在患难之中,断无接妻子来同住,而置父母兄弟于不问之理,若全家接来,则真太费矣,且搬动甚不易也。二、我辈出而为国效力,以大义论之,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若以眷属自随,殊为不便。且吾数年来行踪之无定,卿已知之矣。在中国时犹如此,况在异域?当无事时犹如此,况在患难?地球五大洲,随处浪游,或为游学,或为办事,必不能常留一处,则家眷居于远地,不如居于近乡矣。三、此土异服异言,多少不便,卿来亦必不能安居,不如仍在澳也,此吾所以决意不接来也。”直到来年的春季,这件事仍不能最终确定下来。结果,到了秋天,梁启超突然接到妻子来信,说她们已在父亲梁宝瑛的护送下启程前往东京,来与他团聚了。十月的一天,梁宝瑛等人乘坐的客轮停靠在长崎港,在此等候多时的梁启超,终于看到李端蕙抱着女儿思顺,和父亲一起走上码头,全家人久别重逢,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在日本十四年,梁启超的生活是比较稳定的。虽然有过几次迁徙,但最终还是因华侨朋友的慷慨资助,住进了神户郊外的一幢别墅,全家因此有了安居之所。此地面对大海,背靠山林,海涛与松涛齐鸣,犹如奏响了一曲雄浑的交响,梁启超爱其环境的优雅别致,称它为“双涛园”。这时,梁家的生活虽不富裕,甚至有些捉襟见肘,但却是幸福和睦的,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也使他在颠沛流离中感受到天伦之乐的来之不易。
在梁家,梁启超是一位慈父,李夫人就是一位严母。梁启超在夫人去世之后所作《悼启》一文中写道:戊戌之难,启超亡命海外,夫人奉翁姑,携幼女,避难澳门。既而,随先君省我于日本,因留寓焉。启超素不解治家人生产作业,又奔走转徙,不恒厥居,惟以著述所入给朝夕。夫人含辛茹苦,操家政,使仰事俯畜无饥寒。自奉极刻苦,而常撙节所余,以待宾客及资助学子之困乏者。十余年间,心力盖瘁焉。夫人厚于同情心而意志坚强,富于常识而遇事果断。训儿女以义方,不为姑息。儿曹七八人,幼而躬自授读,稍长,选择学校,稽督课业,皆夫人任之,启超未尝过问也。幼弟妹三人,各以十龄内外依夫人就学,夫人所以调护教督之者无不至。先姊早世,遗孤甥赵瑞莲、瑞时、瑞敬三人,外家诸姪李桂姝、续忠、福鬘,皆早丧母,夫人并饮食教诲之如己子,诸甥姪亦忘其无母也。启超自结婚以来,常受夫人之策历襄助,以粗自树立。早岁贫,无所得书,夫人辄思所以益之。记二十一岁时所蓄竹简斋石印二十四史,实夫人嫁时簪珥所易也。中岁奔走国事,屡犯险艰,夫人恒引大义鼓其勇。洪宪之难,启超赴护国军,深夜与夫人诀,夫人曰:“上自高堂,下逮儿女,我一身任之,君但为国死,毋反顾也。”辞色慷慨,超启神志为壮焉。至其平日操持内政,条理整肃,使启超不以家事婴心,得专其力于所当务,又不俟言也。
梁启超的这番话基本上概括了夫人的为人和性情,以及她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她的去世真叫梁启超悲痛万分,他在给北京《晨报》所写《痛苦中的小玩意儿》一文里,对于这种痛苦的情形有很形象的表达,他说:“我的夫人从灯节起卧病半年,到中秋日奄然化去,他的病极人间未有之痛苦,自初发时医生便已宣告不治,半年以来,耳所触的,只有病人的呻吟,目所接的,只有儿女的涕泪。丧事初了,爱子远行,中间还夹着群盗相噬,变乱如麻,风雪蔽天,生人道尽,块然独坐,几不知人间何世?平日意态活泼兴会淋漓的我,这回也嗒然气尽了。”第二年,夫人安葬以后,他又写了《亡妻李夫人葬毕告墓文》,也称作《祭梁夫人文》。他的这篇祭文再次回顾了两人结婚以来三十三年的生命历程,最后表达了感情永远不变的愿望:“郁郁兮佳城,融融兮隧道,我虚兮其左,君宅兮其右。海枯兮石烂,天荒兮地老,君须我兮山之阿!行将与君兮于此长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