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前,
田学明失去女儿,6年前,儿子也离开了人世
○田学明说,不让儿子入土为安,我或许错了,但两次丧子之痛,没人能理解我
如果田秦远还活着,今年将满24岁;如果他还活着,这个家,也可以很幸福。
2006年,开县丰乐街道黄陵村,18岁的大学生田秦远死了,死讯传出,村民们惋惜这个男孩的离开时,也顿觉诧异,因为没人看到,父母为其下葬。当年54岁的父亲田学明,做出惊人举动:他将儿子的尸体放入冰柜,保存在家,这一冻,就是6年。
田学明说,人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中年丧子,而同样的伤痛,10年内他经历了两次。儿子离世那年,田学明54岁,如今,他满头白发,年过六十,儿子在冷冰冰的冰柜里,也待了6年。
田家人的秘密
底楼冰柜存着离世6年的儿子
丰乐街道黄陵村,距离开县县城最近的村落之一,田家人的“秘密”,在这里几乎无人不晓。
村里一栋白色的三层小楼,就是田学明的家。他和妻子住在二楼,三楼曾是一对儿女各自居住的房间,即使两个孩子已离开,但这里的摆设依旧如初,老两口定时清洁,令每间房都一尘不染;底楼,一台破旧的老式冰柜安静的待在墙脚,里面,存着田家人不愿提及的秘密:6年了,儿子田秦远的尸体,就被存放在这里。
“在冰柜里,跟活着时一模一样,我儿子就在我身边,从来没离开过。”走近冰柜时,田学明抹了把泪,又小心翼翼地把双手擦干,冰柜显然已残旧不堪,4块砖头强行将其盖住,不让柜门弹开,取掉砖头的瞬间,柜门弹开了一条缝,儿子秦远就蜷坐在冰柜内。
田家人的艰辛
上门女婿凭好手艺撑起一个家
在黄陵村,他们是少有的在上世纪80年代看上黑白电视的家庭,田学明的勤快,也令所有人对这个上门女婿的看法大为改观。
“刚来我们黄陵村时,他一个人拖了三个病号,但手艺人,总能靠双手吃饭。”邻居杨爱群说,1979年,外村人田学明上门,入赘到黄陵村,与杨红英结婚,加上杨家的老人,一家八口住在土房里。起初,日子过得很苦,但田学明勤快,日子总算一天天过起来了。
当年,外向的田学明是村里第一批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他的木工活很不错。一对儿女出生前,他又去了湖南、浙江和广州、深圳,钱被不断从外寄回。其间,其岳父、岳母等家中老人相继离世,那时,村里人觉得,田学明能吃苦,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
田家人的幸福
一对儿女伴左右日子越过越火
1982年,女儿田莹莹出生,田学明外出的频率开始减少,有一手巧手艺的田学明只要回村,总是很受欢迎。
彻底不再外出打工,是在1987年,当年,儿子田秦远出世了。田学明说,他不愿意像其他工友那样,只有在过年时才能看到子女,为了一对儿女好好地成长,他回了家。
1996年,田家人花4万元,在黄陵村盖起小楼,当年,这栋白色的三层楼房是村里最“豪华”的宅子。那时,田学明的女儿14岁,儿子8岁,田学明说,那段时光,儿女相伴,是这辈子最愉快的日子。
田家人的噩梦
女儿15岁时中暑昏迷离世
1997年,女儿15岁,被田学明送到了附近的中学住读。“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娃,啷个会因为中暑就没了?”田学明至今没弄明白,为何这样普通的病,也能夺去一条生命。
当天中午,女儿莹莹回家后见父亲正在招待客人,于是主动提出到场镇上去买点菜。随后,她顶着烈日就出门了,半小时后回到家中时,田学明已察觉了异样,“脸卡白,满头冒汗,我问她啷个了,她说‘爸,没事。’我当真了。”田学明很后悔,他觉得如果当时多问几句,尽快往医院送,或许女儿还有救。
1个多小时后,晕倒在院坝里的女儿被邻居发现,但村里的医生赶来时,孩子已没了气息,“不能接受,当时快受不了了,这口气,我缓了几年。”田学明说,那是他第一次尝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
田家人的劫难
9年之后儿子面临死神威胁
女儿离世后,在田学明看来,儿子就成了他最大的希望,而儿子也是令全家走出悲痛的精神支柱。
秦远很争气,与父母感情很好,几乎没有过争执。2005年,他顺利考上大学,入学报到时,田学明第一次带着妻子去外省,一起将儿子送到了大学。
田学明说,儿子一天天长大,让他看到了希望,“只要读书,无论多少钱我都供他。”
就在日子逐渐扭转,再度回归幸福之时,灾难再度降临。
2006年3月,田学明接到儿子秦远打来的长途电话:在学校已持续高烧近1个月,感到害怕的他想回家了。
儿子回家的时间,田学明至今记得很清楚,是2006年4月1日,但当时他并未意识到这病究竟有多重。
筹钱将儿子送到主城时,儿子的病历本上写着令田学明彻底崩溃的诊断:白血病(晚期)。“医生让不治了,劝我把孩子带回去……”之后,田学明带儿子秦远在重医住院治疗了2个月零1天。有关儿子的一切,哪怕是这些数字,田学明刻骨铭心。
田学明的崩溃
他作出决定将儿藏入冰柜
被接回家的秦远,每天奄奄一息地靠在床上,“那个时候,我和他妈啥事都不做了,就守着他,陪着他,不敢离开,不敢睡觉,就怕一走开,他就闭眼了,这辈子都说不上话了。”说起儿子,在外人看来硬朗的田学明数度抽泣,像个孩子。
回家后的第12天,7月7日,田学明和妻子陪着儿子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离开时,秦远18岁。
彻底失去精神支柱的田家人,彻底崩溃了,极度悲伤中他们小心隐瞒着儿子的死讯,经过数天的煎熬后,悄悄地作出令旁人难以理解的决定:将儿子尸体藏入冰柜保存。
“我给他妈说,别埋了,我们把孩子留在身边,她也同意。”田学明说,当天下午,他将冰柜里的食品取出,给儿子穿洗结束后,哭着将儿子放到了冰柜,每当想念时,夫妻俩总会搀扶着,安静地站在冰柜旁,呆呆地看上一会,然后离开。
亲友多番相劝
6年里他一直在痛苦中挣扎
尽管小心隐瞒,但儿子秦远去世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见有人询问,田学明并没有隐瞒,他如实告知。6年里,亲友也曾多次上门劝说,希望他能将儿子尽快下葬。
“我一想,放久了就肯定是要烧的,到时,就看不到了。”田学明说,亲人们的劝说,他能理解,但无法接受,那个放在墙脚的冰柜,寄托着夫妻对儿子的哀思,“好歹想他的时候,我能打开看上一眼。”
村里人说,田学明的精神状态已大不如前,不过田学明却觉得,无论用何种方式,只要儿子还在家里,他就有活下去的动力,“这几年,我拼了命地干活,一个人种20亩地,承包村里的鱼塘,我把自己搞得很累,累了就不去想了。”
望着孤零零地放置在墙脚的那个冰柜,田学明流下眼泪,“这样做,或许错了,但两次丧子之痛,我的苦,别人不会懂。”
十年内,田学明痛失一对儿女,失去精神支柱的他选择了一种令人震惊的寄托哀思的方式:将儿子存放于家中的冰柜中,用他的话说,“在冰柜里,儿子跟活着时一模一样,就在我身边,从来没离开过。”父爱如山,见者无言。
村民声音>
会到他家串门
但闭口不提这事
虽然儿子已离开6年,但田学明一直将他放在冰柜里,看着儿子时,就感觉他还活着一样。
6年来,田家人的这个秘密早已在村里公开。这对父子的故事,每每被人们聊起时,总让人心情复杂。
邻居王纯玉今年76岁,是黄陵村的老居民,在这里居住了30余年。她说,1996年田学明盖起新楼,她家与田家相距不到20米,在田学明将儿子尸体存放起来前,时常往来。
“老田偶尔要过来坐一坐,聊两句家常。”王纯玉觉得,很多时候,田学明是在地里掰苞谷或挖红苕、割鱼草,或在鱼塘喂鱼,“他很能干,过得很不容易。”
王纯玉说,以前附近有个丰乐小学,差不多有1000多名孩子在这里上学,田学明就在外面摆小摊摊卖点零食挣点钱,他喜欢看学生们进进出出。
最初,在田学明将儿子尸体冷藏起来的事传开后,很多人觉得无法理解,也有些害怕,往来的家庭开始减少,但逐渐地,大家理解了田学明。串门的人也会去他家,但对于冰柜的事,大家闭口不提。
对于死去的田家小儿子,众人的说法一样:懂事、有礼貌。在姐姐死后,他是田家人所有的希望和寄托。“秦远很乖,看到我们都打招呼,‘叔叔、叔叔’地喊。”村民洪运竖起大拇指,对田学明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大加赞赏,“有本事”。在2005年时,很多人都佩服田学明教养出一个优秀的儿子,认为他有能耐,也有福气。但儿子去世后,田学明便不再参与村里的活动,最开始的时候更是闭门不出。
一双儿女离世后,田学明很少外出,劳动成了他排遣郁闷的方式。
新闻面对面>
“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儿子还活着”
记者:用这样的方式把儿子留在身边,为什么?
田学明:没办法了,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我儿子还活着,我才有力气活下去。
记者:在你看来,作为父亲,这是你爱儿子的方式。
田学明:是的,我爱他,舍不得他走,才要这样守着他。6年了,他就像睡着了一样,很乖。
记者:这样守着儿子,内心有觉得好过么?
田学明:难受,我表达不出来,但这6年,每过一天,像过了一年,每天都在熬。
记者:你也一天天老去,有没有考虑过,早日让儿子入土为安?
田学明:没想过,我活几年,就放几年,等哪天我和他妈都动不了了,守不了他了,我们就给他下葬。
记者:村里很多人理解你,但大家也觉得你这样做不妥。
田学明:我知道,这样做不对,给别人也造成了影响,对不起。但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中年丧子,我经历了两次这种孤零零的感觉,别人不会懂。
记者: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
田学明:以后?不敢去打算,好好守着儿子,活下去,这些年,也有很多人在帮我。
民政说法>
将继续协调,让孩子入土为安
昨日下午,记者与开县丰乐街道取得联系,负责民政的工作人员表示,最近6年来,各级民政人员不止20次上门劝说,希望田家人能早日将小儿子下葬,尽管能够理解田学明作为父亲失去儿子的痛苦,但这样的做法毕竟不妥。
当地民政部门介绍,早在2006年的3月23日,根据开县人民政府发布的22号文件,田学明所在的丰乐街道黄陵村4组,就已经被列为了火葬区。根据1998年9月1日实施的《重庆市殡葬管理条例》第九条的相关规定,公民在火葬区死亡后,其家属或有关单位应及时通知殡仪馆或殡仪服务站接运遗体。也就是说,田学明在儿子去世后,就应该将其火化。民政部门表示,他们将继续与田学明夫妇协调,尽早让孩子入土为安。
不管是为了什么
还是要入土为安
今年72岁的胡伯君,7年前才和一家人搬到黄陵村。“搬来不久后,就听说了田家的儿子没了。”胡伯君介绍,6年前的一个早上,她去地里割草,听到田家传出来哭喊声,很多邻居都猜到了,可能田家小儿子走了,但过了几天,村里人没有看到田学明将儿子下葬或者进行火葬,都觉得很奇怪。
后来田学明将儿子冻在冰柜里的事情慢慢传开,大家觉得很疑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再后来,邻里与田学明之间的往来变得很谨慎,邻居不敢过问,也不好问,“不管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我觉得孩子还是要入土为安的好。”胡伯君说。
专家解读>
这是被异化的父爱
转移注意力会更好
孙元明(重庆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这位父亲的行为是一种心理异常,内心强烈的情感寄托,夸张到了一种程度,超越了常情,但绝不能称为病态。当事人是过于执着于自己内心对儿子的感情,是一种被异化的父爱,并且深陷其中。这样的做法对他自己不好,应该鼓励他从中走出来。
儿子去世,这样存放遗体的方式也欠妥当,思念亲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传统的灵牌,睹物思情都是可以的,田学明应该做适当的调整。
朱美云(重庆明亮心理咨询所心理咨询师)
父亲做出这样的举动,有其心理原因。他启动的是心理防御机制,孩子的离去,使得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并由不能接受转化为不接受,所以他把想象当作了事实,活在一个半真实半虚幻的空间里,认为这样的方式可以让儿子继续“活着”。
怎么帮助这位无助的父亲走出当下的困境?目前较为有效的办法是,身边人多动员他加入集体参与的事情中,尽量给予其关爱,适当转移他的心理注意力和生活重心,帮助其走出丧子阴影。
记者手记>
换一种方式去爱
父爱如山,当儿子生命在18岁戛然而止,这位父亲第二次尝到了中年丧子的伤痛。那一年,田学明54岁。如今,他满头华发,年过60,这个故事,令人揪心。
失去亲人的伤痛,难以磨灭,我们理解这位父亲对儿子的爱。这份父子之情,值得尊重,但他的行为,却与国家有关政策相悖。让已经在那个冷冰冰的冰柜里待了6年的儿子早日入土为安,或许,换一种方式去爱,去寄托这份哀思,无论对于逝者本身,还是这位父亲,都是一种更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