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世代为农的家庭,或者可以说是一个世代为农的家族,“跳农门”曾是他们共同的梦想。
然而,数十年的城乡户籍制度藩篱,就以一纸户口的形式,横亘城乡数十年,似乎永远翻不过那一页。
王小刚一家在新世纪开头的第二个十年里,在整个国家不断深入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翻开了家庭乃至家族历史性的一页。
每一个生命个体都需要阳光,需要理解,需要肯定,需要实现自己的生命意义。王小刚一家的“进城”之路,其实就是一个标本,标示着这个时代前进的脚步。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只有初中文化的王小刚,对这句出自《佛典》的话,理解之深刻,令人吃惊。
2012年2月20日,重庆市涪陵区锦天龙都小区。
41岁的王小刚蹲坐于正在装修的新房前,双手托腮,仰望蓝天。被风霜浸染的脸庞上,显露出与这个年纪极不相称的天真。他在回忆,回忆他生命中那些值得牢记的过往。从表情上看,这种回忆显然是愉快的。
“我在想,可能现在我屁股下坐的这块地方,才真的算是属于我自己的吧。”或许因为发呆太久,猛然清醒过来的他,突兀地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王小刚自然有理由这么说。就在他蹲坐的身后,那栋需要仰望的高楼第30层,有他一套98平方米的新房——房产证上,是他的大名。
然而,对这样的猜测,王小刚只是腼腆地摇了摇头,转而从口袋里慢慢地掏出了一本户口簿。这是一本除了看起来有点新之外,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户口簿。
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看不出所以然,户口簿又回到了王小刚的手中。他轻轻地翻开第一页,指了指“户别”那一栏,上面印着一行小字“城镇居民家庭户口”。
“以前,这里写的是农业家庭户口。”平淡的字句似乎隐藏着惊心动魄之力:“为了这小小的变动,我等了整整23年。”
刹那间,前尘往事漫卷而来,冲击着这个年逾不惑的汉子的胸膛。
……
23年前,怀揣着梦想启程
17岁之前,王小刚如同中国绝大多数农村子弟一样,质朴、直率、活泼而又略带一点野性。出生于涪陵区原龙桥镇齐心村的他,也曾和同村少年一样,拥有诸多梦想,而每一个梦想的尽头,似乎都和那个近在咫尺的城市有着密切关联。
17岁那年,初中毕业的他,来到了他自己认为的梦想之地——原涪陵市区。
“卖力干活,既然不能靠读书成为城里人,那就通过招工变成城里人。”带着父母殷切的叮嘱,17岁的少年王小刚背着单薄的行李,迈上了自己的梦想之路。
23年后,再度忆及自己当初的梦想,王小刚有些别样的伤感。毕竟,这个在自己看来天大的梦想,对很多人而言,一出生便已拥有。
不过对当年的少年王小刚而言,地球就踩在脚下,连背井离乡都是一种新奇的旅程,没有什么会令他伤感。
1988年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少年王小刚怀揣着美妙的梦想上路,目标,就是那座承载着他梦想基石、霓虹闪烁的繁华都市。
新旧梦想交替
“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迹……”很多年来,王小刚都会在无人的时候,轻轻哼起这首郑智化的《水手》,一字一句,煞是深情。
怀揣梦想的王小刚,从到达城市的第一天起,就感觉到了某种异样。这里的面孔总是陌生,这里的脚步总是匆忙,这里的马路总是喧嚣,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和家乡不一样。
强行压下心头种种惶恐,王小刚顺着熟人的指点,到涪陵的各种工厂寻找工作。然而,这对年仅17岁的少年王小刚而言,本身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涪陵,像样的工厂基本只分两种:全民所有、集体所有。这些工厂招工,本身代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待遇”,这“待遇”的背后有一个最最起码的门槛:户籍。
在遭遇一次次闭门羹之后,王小刚接触到了一个新词——“盲流”。
“盲流”这个词深深地刺伤了王小刚的心。
尚来不及深思这一切,少年王小刚就不得不做出人生中最关键的决定:到底做什么工作。因为,父母给他带的盘缠已见底。
事实上,当时的他已没有了任何选择余地,有的只是被选择。通过力所能及的家族关系,他找到了一个此前从未接触过的崭新行当,油漆工。
充满刺鼻气味的空间,似乎永远洗不掉的各色油漆,少年王小刚的梦想,就在每日压抑的环境中,渐行渐远。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对自己的身份,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而这种身份,与自己的理想无关,与自己的勤奋无关,只与自己的出生地有关。
当梦想遭遇狙击,王小刚只有借玩命工作,排遣孤独。身在都市,心却不知飘向何方,在很长的时间里,他所有的梦境都与每日生活的城市无关,只有家乡的那些山、那些人,甚至那些肆意玩耍的狗。
八十年代很快过去,在城市学会了沉默的王小刚,迎来了九十年代。一直单身的王小刚开始渴望爱情,渴望家庭,渴望劳累之后的热饭热菜。
“那时就想,我爸、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不都这么过来的,我何必自己为难自己?”王小刚开始有了一点苦涩的洒脱味道。
这种建立在无助基础上的洒脱,尽管味道不纯,但却有效地遏制了他的失落感。
“等赚了钱,回家娶个媳妇,照样过日子!”王小刚给自己订立了新的梦想。
两根脆弱的“支撑柱”
1994年是王小刚此生为数不多值得纪念的年份。这一年,23岁的王小刚在同村伙伴都开始抱着孩子串门的时候,结婚了。
王小刚的新梦想远比旧梦想实现得顺利,妻子何英是涪陵大顺乡人,秀气端庄。用老一辈的眼光来看,那是绝对的门当户对。
似乎是为了弥补王小刚少年梦想的缺憾,结婚次年,女儿王菁菁也呱呱坠地。老王家热热闹闹迎来了第三代。
新婚、新父、新生活,本就偏爱女儿的王小刚,那时充满了一个男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幸福感。
但这种毫无杂质的幸福感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件小事打破。
女儿满月,王小刚抽出户口簿去给女儿上户,已经好多年没有打开户口簿的他,蓦地又看到了那一行小字“农业家庭户口”。
彼时的王小刚已24岁,在城市打工的“工龄”已有7年,早已不是当初靠梦想行走天下的少年了。他非常清楚,这简单的六个字,对女儿的未来,意味着什么。
“上学、就医、养老,甚至找婆家……”回想起来,当年的王小刚对着襁褓中的女儿默念着她未来的种种大事,有些滑稽。但一个父亲的心思,又岂是别人所能猜度?
此后不久,王小刚背着妻子去打听了一下当时的户口价格,即当年的户口黑市。在城市里当了7年农民的王小刚,希望通过某种可行的途径,给女儿搭建一个同城市人相同的起跳基础。
然而,费尽心思找关系打听的结果,让王小刚彻底蔫了。从1万元到近十万元的价格,还是基础价码。和其他黑市买卖不同,户口买卖对交易双方的人脉关系都有一定要求,价格是视买方能力大小而定价的。
关起门来,王小刚掰着指头算了两样东西:存款和关系网。数个不眠之夜后,他算出了最终结果,存款只够买个城市户口封皮,关系网呢足够在河里打鱼,却不能在城市里捞出一个户口簿。
和众多梦想破灭的“70后”一样,王小刚将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而一本薄薄的户口簿,却令这种希望止步于想象阶段。
与此同时,更大的危机也在一步步向王小刚逼近。因为长期与油漆、涂料打交道,他的咳嗽次数正在可怕地增加,脸色也总呈现怪怪的白色。
“干这行,得职业病是迟早的事,将来的医疗会是我的大问题。”年纪尚轻的王小刚在并不该考虑后路的时候,对未来忧心忡忡。
在家乡,因病致贫的例子随处可见,这成为了夫妻俩共同的心病。但这一切,只能瞒着双方家里日渐苍老的双亲。
他们双亲均生于上世纪40年代,4位老人身体都有不同程度的病痛。尤其是何英的母亲患糖尿病、心脏病和高血压等多种疾病,常年不能断药。
上要养老,下要抚幼,中间还要应付自身危机,在城市打工的王小刚和在家乡务农的妻子何英,成为了这不稳定的“421结构”中,最为脆弱的两根“支撑柱”。
智慧抉择背后的辛酸
当一个大家庭面临保障性难题而不是创造性难题时,生活的轨迹就会变得扭曲而沉重。
一直坚持不远离家乡,以便照顾妻女父母的王小刚,最终放弃了自己17岁出门时订下的原则,开始远赴外省,寻找更多赚钱机会。
为了这种寻找,王小刚最远飘到了海南的天涯海角。不过本已脆弱的“421结构”,根本不允许撤掉一根支撑柱。王小刚每次出门,都不超过一年,便因家庭需要被迫返回。
日子如水,不经意就流淌到了2008年。这一年,一个前所未有的契机,摆在了王小刚夫妻乃至整个老王家面前。因为渝怀铁路建设征地,王家第一次光明正大拥有了一次转户进城的机会。
在当年,这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巨大喜讯,那意味着户籍制度藩篱下,一次没有任何风险的跃“农门”。不过对夫妻俩来说,这个喜讯有点尴尬。因为指标问题,夫妻俩只有一人能够农转城。
夫转?妻转?相信摆在任何一个家庭,都是一个颇费思量的难题。
对照着失地农民转户政策和细则一一琢磨,并经过长久的思考和讨论,务实主义取得了胜利,妻子何英用这个指标。
如此决定原因很简单,因为根据当时的政策,男满40岁以上或女满30岁以上,就可以在国家补贴的前提下,一次性买断10年的养老保险。而当年,何英已34岁,王小刚才37岁。
这是一种两利相权取其重的智慧,也是一种无奈之下的被动抉择。
看似明智的抉择背后,妻子何英有着太多的隐忧和顾虑,但她这么多年却从未对丈夫说起过一次。
“他在外面玩命工作,多危险的工地都上,其实最需要一个城市户口和医疗保障。”当何英说出这番埋在心底多年的担忧时,语气是悲凉的。
而丈夫在得知妻子的心思后,更是语气复杂:“万一出了事故,就因我的农村户口,赔偿都会少很多……”
“我在这座城市已经20多年了,我却不属于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也不属于我。”回忆往事,王小刚充满怅惘。
尽管有太多太多不完美,甚至背后充满了辛酸故事,王家铁板一块的世代农民身份,毕竟被撬开了一条缝。
转机不期而至
经过多年生活砥砺,习惯了接受命运安排的王小刚夫妇,从来没曾想过,命运会在自己最不抱希望的时候,向他们伸来橄榄枝。
2010年7月,何英在网上首先发现了一则令她难以置信的消息,重庆市将实行户籍制度改革,农民可根据自愿原则转户进城。此后相关政策和细则陆续出台。
她最初对这条消息充满了疑问。这种疑问首先就来自于自家20年来,与一纸户口之间发生的纠结故事,她无法接受,当梦想几近破灭之时却又遭遇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
此时的何英,已当上了村妇女主任。她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核实这条消息的真实性。
各方汇总的消息显示,这是一条千真万确的消息。何英一时之间没了主张,第一时间向丈夫“汇报”。
“进城肯定是好事,但如今农村优惠措施也不少了,还真不好做决定。”磨练了20多年的王小刚经历了太多,对曾经的梦想已怀着天然的戒备心理。
随即,妻子从网上抄录的一条条转户政策派上了用场。
“农村户口捆绑的承包地、林地、宅基地“三件衣服”是农民的命根子,不能脱;城市户口捆绑着就业、住房、养老、医疗、教育“五件衣服”实在,要给农民穿上……”
何英眉飞色舞地阐述着自己看到的转户政策。王小刚的脸色,则在灯光下一点点亮起来,最初的梦想又在胸间升腾。
何英回忆,为转户的事情,夫妻俩商量了几乎一整夜。
次日一早,达成家庭协议的何英就开始主动找到有关部门,却被告知转户细则尚未出来,心急的何英当即脱口而出:“我先报名!”
此后每隔几天,只要风闻涪陵区开始启动转户,何英第一时间就会找到相关部门,听到相同的结果后都久久不愿离去。
“那大顺乡纳入进去没?”心直口快的何英问有关部门负责人。大顺乡,正是她娘家之所在。
何英的急切看似有些没由来,因为当时的涪陵,有转户意愿的农民还极少,千百年的农耕生产使得农民习惯了农村生活,有些老人甚至对城市怀有一种恐惧。
但对何英而言,农村户口留给她的记忆太深刻。
就在两年前,女儿小学升初中,本来就是标准的就近入学,但当她拿着户口簿去给孩子报名时,却被对方直接扔出来。一旁的家长告诉她,农村户口对口的是农村中学。
当一个母亲面临孩子的学业和将来时,是不会做任何犹豫的。何英想尽了一切办法,最终以4000元的“择校费”,将女儿送进了那所学校。
也因此,当得知大顺乡纳入了首批转户乡镇时,何英第一时间拨通了父亲的手机,没有任何犹豫。
偏僻的娘家,身患糖尿病、心脏病和高血压的老母亲的医疗问题,一直都是她挥之不去的心病,她希望通过转户穿上城里人才能享受的医保“衣服”,能够对母亲的病起到保障作用。
一个老人的心结
何英拨通电话的那一刻,怀着激动无比的心情,却没有意识到这通电话,导致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家庭纷争。
当何英的父亲何清万将手机转给母亲孙世秀时,电话里传来了“暴跳如雷的声音”。
“种了一辈子地的妈妈,舍不得她的田地。”何英耐着性子给母亲讲解转户政策中的好处。
当感觉母亲略微平静后,何英挂了电话,她以为劝服了母亲。而她没有想到,这通电话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叮铃铃……”当夜12点半,已经入睡的何英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起。一接,就是母亲噼里啪啦的责问。
田地、林地、宅基地、甚至养的鸡鸭,这些怎么处理?年过60的孙世秀老人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问题,一股脑儿倒给了女儿。
何英一边解释一边觉得好笑,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母亲是真的对转户非常疑惧,有种极大的不安全感。
打完这通电话,何英抬头看表,已是凌晨两点多。而父亲何清万事后则证实,老太太当夜通宵未眠,翻来覆去琢磨这个事,并不断唉声叹气。
不得已,何英只能亲自回娘家给母亲做工作,反复告诉她转户后的种种好处。老太太则似乎不为所动。
“转户后,只要您老愿意,一切都不变,还能享受城里的养老、医疗!这是我们张鸣书记说的!”到最后,何英不得不抬出涪陵区区委书记张鸣的讲话。
似乎是最后这句话起了作用,早已讲得口干舌燥的何英发现,老人突然没有再唠叨了。老伴何清万见状,不失时机地敲起边鼓。
在这位睿智的老人眼里,转户进城是农村人的荣耀,这改变了何家祖祖辈辈的农民身份,更重要的是改变了何家子孙未来的命运。
“说实话,转成城市户口,也是我年轻时的想法,奔波了一辈子没实现,不曾想老了倒实现了。”何清万老人感慨万千,因为涪陵区采取的逐村逐户地宣传,早已令他了解这次转户是真的要给农民带来实惠。
当确认维系农民安身立命的田土依旧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所有的疑惧都烟消云散。2011年4月22日,年过6旬的何清万领回了自家的城镇居民家庭户口簿。
一个颇有意思的细节是,孙世秀老人第一次领到养老保险金时,以为工作人员搞错了,因为她领到了580元钱,而她此前每月才80元,转户后是未转前的7倍多。
“嘿嘿,看来转户还是实惠。”一辈子讲究实际的老太太终于放下了心中的郁结。
至此,何英娘家率先完成了整户农转城。
“我们有养老金”
何英娘家率先整户农转城以及看得见的改变,更坚定了全家转户的信念,此前还多少有些顾虑的公公、婆婆,甚至主动向儿子、儿媳打听转户政策。
“公公婆婆的工作根本就不用我做,区里、乡镇、村、社区的宣传员,早就接过了我的活路。”倍感轻松的何英此时俨然已是全家的转户顾问专家兼总指挥。
2011年11月,公婆、丈夫、女儿,一次性全部转户进城,中间甚至连值得说道的插曲都没有,家人之配合,令何英都倍感惊奇。
17岁的女儿王菁菁多年来也有一个小小的秘密,她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来自农村,更不提自己的农村户口。
她内心深处渴望获得与城里的同学一样的起跑线,只是这一点她从未对父母说,因为懂事的她明白,有些事父母其实是无能为力的。
这一次转户,她从头至尾都知道,只是她并不过问,以至于父母都以为她毫不关心此事。
就在转户后不久,王菁菁迎来了一件更值得她开心的事,父母在涪陵的滨江路上,买下了一套近百平方米的新房。而这些年来,她其实已经受够了临时性的租房生活。
当然,对王小刚夫妇而言,买房的意义远不止一个居住地那么简单。
“四十多岁了,才第一次真正有个自己的窝,我对不住他们母女。”私下里,王小刚吐露着自己愧疚之情。
为了弥补这种愧疚,王小刚甚至提前一年从主城辞工回到涪陵,守着新房的建设。楼盘竣工领到钥匙后,他自己跑市场、找工人,事事亲力亲为忙装修。
在王小刚隐秘的内心世界里,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他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从小就真正地融入这个座不断成长的城市。
23年来,王小刚始终怀着沉重的不确定感,自己半生维系的“421结构”家庭,早已令他不堪重负。
而父母转户仅仅几个月,便主动提出,今后不要他和弟弟每月的供养钱了:“我们有养老金了嘛,你们专心养娃娃!”
父母喜悦中带着骄傲的语气,令王小刚回味了很久很久。那是他儿时才能听到的豪迈,而随着父母一天天衰老,这种豪迈绝迹多年。如今再闻,难免令他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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