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型拙朴,釉面雅致,在夕阳余晖下,它们散发出柔软的光泽。喀什土陶,总给人时光流转的质感,与这座千年古城的气质是那么地契合。
除了烧制出的花纹粗犷,手工粗朴外,土陶还烧制出了喀什居民的多彩生活,烧制出了古城的独特文化和历史。
金秋,我又一次来到喀什东湖畔,心中盛有一份期待。拾级而上,钻进老城里的阔孜其亚贝希巷,“阔孜其亚贝希”维吾尔语意为“高崖土陶”。小巷东南角531号,有一户土陶人家,泥土小院与湖面落差近20米,视野开阔,能俯瞰湖面。两百多年来,小院主人世代居住于此,诞生了6代土陶匠人,也见证了这门古老技艺的时代变迁。
已故的祖农·阿西木在做土陶,拍摄于2004年。
依明妮汗·吾守尔和儿子吐尔逊·祖农,共同在老宅内坚守着制作土陶这门老手艺。
两百年老宅中六代人传承手艺
土陶这门家传手艺的分水岭,要从已故男主人祖农·阿西木说起。
如今,依然在小院内继承衣钵的是其长子吐尔逊·祖农。这个黑瘦憨厚的中年人,10岁时开始跟父母学习制作土陶,是家族第6代传人,每一代都是手口相传。在他记忆中,泥巴在父亲手中像是有了生命,不再是软塌塌一堆,一抹一转一雕一绘,再一烧,就神奇变身为实用的日用品。
“但那时,做土陶是件艰辛的营生,所有材料要自己找,做土陶的土甚至要到周边英吉沙等邻县挖采,再雇车拉回来,备齐各种材料占去几天时间。”吐尔逊轻摇着头,“现在,一个电话所有东西都可以送上门来,不知轻松多少倍了。”
制作土陶,选择合适的陶土尤为关键。喀什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西南缘,多数土壤含沙大,无法烧制土陶。当年,吐尔逊四处寻找陶土,最后在英吉沙县发现了一种优质陶土,土质细腻、黏着力大。于是,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套着马车、毛驴车前去拉土。
“陶土拉到老城跟前,累活儿还没完呢。老城巷子坡陡,满负荷的驴马车上不来,必须由人再一袋一袋背,才能把陶土真正运进家,也就是土陶作坊里。”加上配料、配色、做陶坯、雕花晾晒、彩绘上釉、烧纸等,成品的诞生前后需近20道工序。从小在吐尔逊·祖农眼里,父亲的腰总是略躬的,与那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不无关系。
吐尔逊带我们进入一间土屋,外表看很不起眼,这里竟是他家沿用几代的作坊。内部昏暗却别有洞天,分上下两层,墙壁熏得黝黑,光线由上层屋顶一个小天窗投射下来。下层做和陶泥、堆材料之用,下层到上层需登上几级窄阶。地上和墙壁木架上摆满了陶坯“架克”(小孩尿盆),这是几小时前吐尔逊制作的,正在阴干。
他轻轻地拿起逐个端看,像是艺术家在审视自己的作品,眼神里偶尔闪过一丝遗憾。塑造每样器物,模板都在匠人心中,再传导到手上,凭的完全是手感和经验。
“不管什么造型,色彩艳丽的土陶好卖。”自古以来,土陶彩绘颜色的配方,都是各家最高机密。吐尔逊说,父亲总是亲自配制染料,一种取自英吉沙县的红土,作为红色染色剂;铅土在锅中膨胀,加入一点铜就成了绿色;用一种白石头与铅土混合,就能搭出黄色;而那华美的彩釉,也是由于含铅的缘故。
在商标专利还不知为何物的年代,祖农很有心,用恰玛菇刻上印章,在每个半成品上拓上专属“盖章”,渐渐有了知名度。现在,儿子吐尔逊的“印章”则是用笔描上去的。
尽管劳动强度大,当时做土陶这个行当收入还是相对稳定的,祖农品尝过那辉煌时刻的尾声。直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前,喀什地区的百姓所用日用品多为土陶制的,那时老城里有30多户土陶匠。
“上世纪60年代,一个大土陶碗才9分钱,老城里做土陶的人家也有30多户,虽然利薄,但家家用,销量很大。尽管父母生育了我们兄妹12个,但依靠这门手艺,一大家子生活还算不错。”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市面上出现了大量轻便的铁皮、塑料的日用品,笨重易碎的土陶成了“老古董”。土陶市场迅速萎缩,靠土陶收入,祖农夫妇渐渐养活不了一家人了,他们开始走出自家作坊,四处打土块、当小工,甚至摆摊卖起了童装。长子吐尔逊,为了分担家里负担,早早学技术成了一名水暖工。
吐尔逊说,“那阵子父母脸上很难见到笑容,毕竟离开了手艺的匠人,心中又苦又酸。”
生意重获转机匠人却再次彷徨
喀什土陶的再次转机,时日并没有隔得太久。
讲到此处,小院一角坐在晾床上的依明妮汗·吾守尔打开了话匣子,她是吐尔逊的母亲,今年71岁。自5年前老伴儿去世后,她的两鬓几近全白了,腿脚渐渐不便。在旅游旺季,她每天的工作是接待游客售卖土陶。
就在全家人埋头为生计奔波时,到了上世纪90年代,来喀什的国内外游客日渐多了起来。祖农一家发现,沉寂了几年的土陶好卖了。当地百姓嫌弃的“老古董”,在游客眼中看来,却是喀什气质的代表,成了颇受青睐的旅游纪念品。老两口又看到了希望,商量着回家继续做土陶。
市场变了,土陶的模样也在悄然变化着。依明妮汗说,传统上做的基本上就是架克、碗碟、水罐、花盆等四五样。为了游客的需求,老伴儿又试做出水杯、花瓶、香薰炉等40多种,其中,维吾尔人洗手用的“阿不都壶”最为畅销。不少千里之外的乌鲁木齐人到喀什旅游,专程来买他家土陶,还有高档民族餐厅,也喜欢拿他家土陶当装饰品,这让全家很是自豪。
2006年,祖农猝然辞世后,依明妮汗的心空了,天天叹气。土陶做还是不做了?之前,一直是老两口搭档,男的拉土做坯烧制,女的描图上釉。56年前,依明妮汗在嫁入这个土陶人家之前,根本不懂绘画。但一接触这些充满了灵性的泥土,就好像成了天生的画家,大自然的各种景观装满了脑海,树叶、花草、山河都呼之欲出,随手画来了。
此前,12个子女各有各的工作生活。此时,作为长子的吐尔逊觉得自己对家族有份责任。他回来安慰母亲,“别担心,我出钱采购原料,做陶坯,咱家继续做土陶吧。”
吐尔逊自从重新制作、售卖土陶,他欣喜地发现,与顾客聊天后,母亲脸上的愁容消失了。
目前,土陶所带来的收入并不丰厚。旺季时月收入两三千,冬季游客少了,主要靠批发架克维持生计。这是喀什百姓至今唯一仍最常用的土陶制品了,吐尔逊一次可以做500个,有900元利润,销量好时一个月可以做两窑,批发到老城路口的土陶巴扎卖。对此,他就很知足了。
这两年,老城正在有序地拆迁改造,依明妮汗老人想住上楼房,哮喘会好些,穿越老城崎岖小巷已让她吃不消。儿子吐尔逊却不乐意,他想保住这门生计,至少保留老屋的一部分,把土陶生意继续做下去。
“别干了,身体都干垮了!”母亲一旁劝。几年下来,吐尔逊得了“职业病”,双手骨节粗大,双臂肘部关节突出变形,那是长期揉制土泥费力所致。“年轻人没一个愿意学这手艺了……”
“我身体还好着呢,还能干几年呢。如果全部拆迁了,就真该退休没事做了。孩子们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再说我年纪这么大,不干这个干什么?”听到儿子最后的反问,母亲低头沉默了。
听到这,我有点心酸。其实,老人又何尝舍得呢,半个世纪多来,土陶手艺就是她的一生,看到土陶,她总会想起老伴儿,泪湿眼帘。
对于腼腆的吐尔逊来说,一走进自家作坊里,人便有了精气神儿,话也多起来。如同他的祖辈们一样,陶泥在他手中被赋予了生命。他说,这是父亲留下的最大财富,比多少金银珠宝都强!
本地客户极度萎缩后,游客市场毕竟有限,加上老城居民搬迁,时下老城里只有4户在做土陶了,多数勉强维持。如今,几位匠人在手艺的延续和生存的危机之间徘徊。
后记
几次造访,我都是跟随摄影家金炜去的。他痴迷于拍摄土陶,并与祖农一家结下十几年的深情厚谊。依明妮汗老人见了他,如亲儿子一般,拉着手问长问短,也有时会热泪盈眶,因为想起故去的老伴儿不能一起来接待。
1994年,金炜与朋友在祖农老人的窑里第一次拍摄土陶制作,看着一个个泥坯完全由双手拿捏、上色、烧制,造型拙朴天成,受到极大震撼,立即着了迷。十几年来,金炜每到喀什必去祖农家,顺便送一些日用品,唠唠家常。也记不清去过多少回了,就像不记得探望老家的次数一样。
2005年,他又去祖农家探望,老人生病卧床,见了老友强撑着坐起身来问候,令他温暖而歉疚。2006年,老人走了。之后,这条情感线并未因老人去世而中断,他每到喀什仍必去看望祖农的老伴儿和家人,祖农家人过往乌鲁木齐也必给他打电话相见。
在拍摄这家两代人土陶制作的同时,金炜也在用镜头悄悄记录着土陶匠人一家的生活。他认为,关注匠人的生存状况,即是关注土陶本身。如果土陶渐渐失去使用价值,没了市场,祖农家的窑迟早会关闭,全家就要另谋生路了。(文、图/王素芬 金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