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9日,家属们不认可“自杀”结论,他们冲到县政府大楼的五楼,试图阻止一小时之后将在那里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事后,当地媒体称,“家属大闹发布会”。孙辰/CFP
身中11刀之后,湖北省公安县纪委监察一室主任谢业新死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面容安详。法医鉴定书结论为,致命伤系胸骨上窝处刺创致上腔静脉破裂,导致失血性休克死亡。
谢业新被发现死亡48小时后,官方定性其为“自杀”。但亲属和坊间更愿意相信,这是因查办贪污腐败案遭到了“报复”。
事件定性的关键证据——尸检报告,截至本刊发稿时止,官方仍未交给死者家属。人们更多靠道听途说,并按照常理和自己的逻辑进行推理,演绎为一名纪检干部 “被自杀”的“黑幕”。
非正常死亡
8月26日,周五。上午8点30分,谢业新在办公大楼签到时,工作人员通知他“下午3点有个会”。谢说:“好”,随后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谢业新所在的监察一室,专门负责办理大案要案。他的办公室也远离办公大楼,位于在篮球场一侧的二层楼内。
今年48岁的谢业新,从1994年底开始担任公安县纪委监察一室主任,已在这个副科级岗位上干了17年,虽是“主任”,但监察一室只有两人。在这个小县城,他们可查的大案要案并不多。
26日上午11点左右,谢业新给女儿打电话,说今天不回来吃饭了,并许诺晚上“带好吃的回家”。
女儿今年21岁,正在武汉读大三,再过两天就开学了。谢找朋友借了车,准备周日开车四小时送女儿去武汉。2009年他和妻子在散步时曾被大货车撞到,从此他对交通安全特别敏感,不但自己过马路经常要花五六分钟,还担心女儿坐大巴去武汉“不安全”。因此每次开学,他都要亲自送女儿到学校。
此后谢业新与亲友和同事们失去了联系。下午3点的会议,谢业新没有参加。当晚他一夜未归。妻子拨打他的电话,已关机。
27日一早,亲朋好友开始帮忙寻找谢业新。因为车祸,谢的头部和大腿内至今留有手术时放的钢板,行动不便,平常极少晚归。
一整天寻找无果后,一名亲属提议去他办公室看看。这栋二层小楼挂有“工程领域突出问题专项治理领导小组办公室”的牌子,一楼是医务室,二楼最靠里的一间就是谢业新的办公室。从一楼到二楼,共有两道铁门,周六铁门均已落锁。
旁边篮球场有人在打篮球,为避免“影响不好”,亲属们放弃了找个梯子爬上二楼的想法。他们从这栋楼的后方一墙之隔、相距不到1米的一栋“握手楼”中,通过钢管拨开了谢业新办公室的窗户,挑起了窗帘。
手电筒的光穿过窗户,打在谢业新脸上,脖子以下全是血。这是27日下午6点40分,谢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妻子伍学芳只是一个临时工。谢业新的突然死亡,对她而言,“天塌了”。尽管工资不高,每月2000元左右,谢业新仍是家庭的顶梁柱。其父瘫痪在床已三年,母亲四个月前右手骨折。出事前的周末,他刚去给父亲擦洗了身体。姐姐丧夫多年,家境惨淡。弟弟从小有脑膜炎,只能做些粗活。
谢业新一家仍住在上世纪90年代纪委分的福利房中,三室两厅。他没有再买商品房,也没有买车。他的工资卡密码,在这个大家庭人尽皆知,谁要用钱都可以直接找他拿卡。
“自杀”结论
与警察一起进入现场的家属看到,谢业新坐在椅子上,衬衣解开了四颗纽扣,最下面一颗还扣着。衣服几乎被血迹浸透。地上的血迹成滴状凝固,前方距离谢业新仅30厘米的办公桌和右方不到50厘米的墙壁上,均无血迹。
一把约10厘米长沾满血的刀跌落在他的左脚边,一面是刀刃,另一面为锯齿状。刀柄还包着已经沾血的卫生纸。办公桌上有一卷纸巾和一个烟灰缸,缸内有八枚烟头。公文包和手机均整齐摆放,手机已关机。
考虑到谢曾经负责查办公安县的多起官员腐败案,亲属执意要求上一级的荆州市公安局来进行尸检。
8月28日凌晨4点,在公安县公安局解剖室,荆州市公安局、公安县公安局、公安县检察院三家单位的法医到场,尸检开始。
一名全程参与尸检的家属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尸检还在进行中,公安县公安局的人就说是自杀。荆州市的法医说,‘谁说的自杀’?我当时就愣住了。”这名家属捶胸顿足地说,“我后悔死了!想到尸检是裸体进行,录音录像是对死者的不敬,我就没有留下证据。”
这名家属还称,法医在现场说的话,每一句他都很认真地听,觉得和后来官方发布会上说的“有点不一样”。加之后来官方迟迟不给家属尸检报告,他怀疑其中肯定“有问题”。
大约上午7点,尸检结束。遗体被运回公安县殡仪馆,灵堂已经布置好。家属们陆续从前来吊唁的政府工作人员处听说,谢业新“可能是自杀”。
8月29日,周一。家属们得到通知,晚上8点,县政府将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其死亡定性结论。这天下午6点半,家属们被安排在县政府大楼二楼召开“谢业新亲友见面会”,随后被告知,“经过公安机关缜密调查,谢业新系自杀身亡。”
这场“缜密调查”只持续了一天半——距离发现谢业新死亡,不到48小时;距离尸检结束,不到36小时。
家属们不认可“自杀”结论,他们冲到县政府大楼的五楼,试图阻止一小时之后即将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事后,当地媒体称,“家属大闹发布会”。原定29日晚8时的“谢业新死因新闻媒体发布会”,被迫改到深夜11点半召开。
疑惑重重
据《楚天都市报》报道,新闻发布会上,政府通报,刀伤主要分布在颈部、胸部、腹部及左右手腕五个部位,其中致命伤胸部,鉴定为胸骨上窝处刺创致上腔静脉破裂导致失血性休克死亡,其损伤符合“自杀伤”的特征。
家属们对此提出了五点疑问,质疑“自杀说”。
一是死者为何能将自己刺伤11刀,特别是官方认定的致命伤和割喉的刀伤,均为致命伤,如何会同时出现?
二是死者的喉管和气管都被割断,伤口应有大量血迹喷溅到办公桌上,但为何办公桌上未见到大量血迹?
三是死者为何要在刀上包有卫生纸后自杀?
四是自杀动机是什么?
五是死者如果是自杀,身上有这么多刀伤,临死前应该会有挣扎。但在发现谢业新时,为何其肢体和周边环境并无明显挣扎迹象?
据公安县公安局副局长王建平介绍,经过法医检验,死者生前穿的白色衬衣表面未受到任何损伤,衬衣除最下方扣子外均被解开,胸部完全暴露,符合自杀推理;现场所发现的刀具与死者家中所不见的刀具从品牌和型号上均符合,刀柄包着的卫生纸与死者手上残留的卫生纸及办公桌上未用完的卫生纸材质相同;现场血迹及烟灰缸中烟头经检验系死者所留,现场并未发现有第二人留下的物证;现场无打斗痕迹。
王建平还说,左右手腕处的刀伤,伤口均不深,且数个伤口呈平行状态,符合试探性伤口。同时,综合各处伤口的角度、深度、方向等多项数据,均可认为是谢自己所致,即谢可以在刺伤自己多刀后完成胸骨上窝处的致命伤。
但家属们认为,谢业新左右手均伤痕累累,气管喉管均已被割断,又何来力气把刀捅入自己偏右的胸部再拔出,随后让刀落到自己左脚边?
据《新闻晨报 (微博)》报道,对于谢业新的自杀动机,王建平称:“因为警方已将谢业新定性为自杀,该死亡事件就不是刑事案件,公安机关没有义务去调查其自杀动机及原因。”
对此,一名家属向财新《新世纪》记者抱怨,“自杀案是应该给出自杀动机的,但是,因为我已经判断这是自杀,这就不归我们管了,所以,你永远也别想知道自杀动机——按照这个逻辑,所有命案都可以找个理由说死者是自杀,然后公安局就可以旁观了。”
“大案”阴影
家属认为是他杀,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一个月前,谢业新刚刚结束了“柳宝军案”的调查工作。柳宝军是公安县县委副书记,之前已被“双规”,在公安县官场引发一场“大地震”。
当地政府一名知情人士称,柳宝军案上上下下涉及百余人,“目前该案已经上报到省纪委,尚未对外界披露”。
谢业新在几个月前介入了这个大案。公安县的新闻发布会上,相关负责人也表示,“谢业新死亡前一个月曾在调查‘柳宝军案’过程中,帮助通知相关人员接受专案组调查。一个月前已停止相关工作。”
前述当地政府的知情人士称,尽管该案是由荆州市纪委负责,但在实际操作中,或许由于办案的方便,谢业新作为县纪委监察一室的主任,负责了具体实施的工作,包括审问、整理口供,汇总信息等。公安县这边的情况主要由他向上级汇报。
谢业新家属称,原本谢是需要去医院取出体内的钢板的,但他表示,“有个大案子要办,这一拆钢板,又要休息几个月。”家属们此前一直不知道这个“大案子”究竟是什么。出于纪检工作的需要,谢业新从不在家属面前提他的工作,更不会透露任何案情。
但这个“大案子”不一般。妻子伍学芳称,谢业新一向淡定,但从办这个案子以来,他多次表示,“现在办这个案子特别有压力,因为官官相护嘛。”他还多次让妻子“注意安全”。这样的情况,即便是多年前他查公安县原教育局局长贪污案时,也未出现过。
当地纪委人士向财新《新世纪》记者分析说,纪委干部的压力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上级给的工作压力;二是周围人说情的压力;三则是这么多年办案结下的仇。“三者是成正比的。案子越大,上级抓得越狠,说情的人越多,结下的仇也越大。”
在柳宝军案结案前两个月,谢业新几乎不在家里住,经常住在外面的小宾馆里——“小到可能都不需要用身份证登记,便于随时转移。”一位家属说。
一个月前,这个“大案子”基本结案了。长时间没有见到家人,谢业新和一些亲戚出去吃了顿饭。他喝了点小酒后再次感慨,“这个案子牵涉的人太多,我办得特别有压力,有负担。”
家属猜测,谢业新或许是从柳宝军案开始,把刀带在身边“用于防身”。但直到他死后,家属才发现,那一套五把刀,买了好多年,一直放在厨房上方的橱柜里,从未用过,包装盒依然如新,只是不知何时少了其中的一把。
在家人看来,谢在工作上“有一些迂”。“很多涉及大官的案子,甚至比较隐私的,聪明的纪检干部就会逃避,或者生病,或者找别的理由。但他不一样,上面给他什么案子,他就搞什么案子,一搞就是17年。”
公安县纪委副书记管浩祥也这样评价谢业新,“人品很好,为人正派,工作勤奋。”
原本人们以为,谢业新有机会在即将开始的换届中当选县纪委常委。不久之前,公安县纪委选拔常委,谢业新报名参加了,最后落选。
在新闻发布会上,王建平曾介绍,在谢业新的办公室未发现遗书和生活日记,只找到了工作日记,但并未记载与自杀及“柳宝军案”相关的内容。
9月2日凌晨,灵堂内,送进门的第一个花圈是其生前老同事所送。挽联上“党的卫士”四个字赫然在目。谜一般的谢业新躺在灵堂的正中央。
灵堂外,几十个人三五成群,仍在一遍遍地按照自己的逻辑去推断谢业新死亡的过程,辅之对政府不公开尸检报告的不满。但没有人愿意和记者多谈,“怕下一个出事的就是我。纪检干部都被杀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