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行前读了几位民国前辈朱自清、郑振铎还有刘海粟的欧洲游记,始终觉得刘海粟写得最好,许是他能画的缘故,文字格外有声有色,尤其是写瑞士那一章大气磅薄十足,相对郑振铎就明显不如刘海粟,郑先生山长水远到欧洲,竟然天天跑图书馆翻寻「西游记」版本读中文古书,迂腐之余也未免太矫情了。
当年刘大师下榻瑞士友人山居别庄数日,登高观瀑,攀岩写生,当更可以深刻领略「欧洲公园」之山容水意。今我等随团乘车匆匆而至,不得驻足静观,只可随行随看。因道路的曲折,视角不断变换,瑞士的山由四面八方环绕跃现,云峰石色,烟云雪雾,偶见嘉木绿茵,湖波泛光,黑褐色的原木农舍,白色小教堂的尖顶,景色变幻万千,令人目不暇给,这个时候那怕霎一下眼,都会错过毕生难得一见的湖山胜景。
西哲梭罗认为「每个人都是透过聆听、阅读和旅行,在人生中追索自己。」在意大利的五个昼夜里,人间最出类拔箤的文艺复兴瑰宝对我的视觉以及心灵带来巨大的冲击,来到瑞士,人烟稀少,欧土浮华尽去,惟剩奇丽恢宏的自然景观,千秋百代,都在这里,就在眼前,恰如一曲清歌,充满幽澹萧疏野趣,唤醒我多年探寻生命真谛灵魂归宿的梦想,追索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瑞士山多,湖也多,如果说山乃大地的肌肉,那末湖就是大地的明眸。
这里的山统统是巍峨崚峰,如壮汉力士般筋胳突起,弗论远近皆显逼人﹔而这里的湖统统是烟雨迷漫碧波莹澈,如多情少女般变幻莫测,毋论大小都意绪缱绻。
琉森,同瑞士其它美丽的地方一样有湖也有山,但更有故事,华格纳在此相会有情人,叔本华、雨果、托尔斯泰、马克‧吐温等都曾留踪。立于被托尔斯泰讥之为「笔直如一支手杖」的石堤上,只见细雨中一桥蒙蒙,曲折有致,沿栏缀满繁花,这便是仿古的卡佩尔廊桥,说它仿古,是因为原桥在几十年前遭祝融之灾尽毁,而现在的廊桥是复制的。
湖畔尽是文艺复兴以及巴洛克风格建筑,楼高四五层者居多,漆成暗绿浅黄,色极柔和,唯豪夫大教堂尖顶巍峩,耸及云端,突破了太多相似建筑构成的平庸天际线。城中市街广洁,登观光小火车游之,横街后巷,民宅掩映花木之中,古风稚拙,偶见路人三两,皆衣着端庄。
深秋肃杀冷风中,山麓水滨我独自徘徊,琉森湖烟波淼茫,白凫振翅,拍拍有声,客棹轻舟,破浪往返。雨虽停了,但不见阳光,大自然真是艺术巨匠,三涂两抹,轻描淡写,就将天色水光还有湖山渲染出响亮的灰色。琉森的草木已尽金黄,惟见枞柏与松树依然挂绿,老林古木,配上湖水、廊桥、木屋石厦,似极那有年头的风景画,油彩虽不复鲜亮,但笔触老到,技法纯熟,层次分明,静下心细看,越看越有味道。
在受伤之狮石雕的小公园里,古木枝桠苍劲皆呈黑色,遍地红叶没踝,满目森然,刚刚泼洒下来一阵急雨,吸入的空气清新湿润带有砭骨冷意,已经令人有了太多秋的悲愁,而那石壁上中箭痛苦的狮子,还竭力保持勇者的威严,英雄末路,挣扎之中的无奈,使我突然很有些惨淡伤感。
城中居民本来就不多,沉稳得有点酷的瑞士人,在好奇心和购买力都很强的观光客包围下,成了少数。他们对喧哗嘈杂保持冷静的容忍,耐心地出售驰名天下的钟表和军刀,大精品店都雇有华人店员,在柜台第一线应对腰缠万贯挑三拣四的顾客,这些女孩子都受过训练也见惯世面,可以同最刁钻难缠的大妈大叔谈笑风生间完成交易。
百年前托尔斯泰游琉森,忿忿抨击当地为迎合英国游客整修景区造成破坏,尔今华人游客涌至,当地同样要作出应对,一切皆为图利,托翁再世,又夫复何言?!文学家的天真当不了饭吃,虽然很有点悲哀,却是无情现实。
是日夜宿湖畔小镇布鲁嫩,小酒店的老电梯只能勉强挤进两三个人,房间钥匙十分特别,是一把小巧的瑞士军刀,从住处往湖滨去步行两分钟可达。次日清晨,在老式路灯昏黄光线下,两侧古屋门窗紧闭,一片死寂,与妻携手沿石板冷巷向湖畔踅去,惟闻我俩足音「蹬蹬」。仍在憩睡的小镇,街衢广洁,古建筑栉次鳞比。有间面包店已经开了门,长得明星脸的老板娘,像摆弄艺术品一般整理刚出炉的点心。面包的香气一直跟随我们来到琉森湖边,巍峨群峰环抱一湖碧水,低回水滨,眼见山峦后面曙色乍现,山中人家灯火微明,炊烟与云雾交融,宛若仙境神殿,毋怪伟大哲人叔本华也为琉森美境所迷,发出衷心礼赞「山如君王般尊严,湖似古希腊巨大圆型剧场般完美。」
湖畔码头不远处有弯弯小河,两岸开着不畏寒的鲜花,七色皆有,沿河行数百步,红叶似火的秋林中,沉睡着一座城堡,塔楼尖顶漆成浅绿,远望过去,甚是悦目赏心,晚秋萧杀中竟也有了几分早春的意绪。
这,便是琉森给我最后的临别秋波了。
(欧洲、台湾、香港之旅的游记正在撰写中,日后将陆续依次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