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几度梅花发,
人在天涯鬓已斑。”
眼前端立着一只丰肩敛腹的青花冰梅瓶。素洁的白釉为底,发色亮丽的青花错落地勾勒出梅花数支。策展方显然下了几分心思,每个拍卖品边都用中文配了几句附庸风雅的诗辞,其中正有这两句。
邀他来看拍卖会预展的朋友看他杵在原地,上前笑道:“这件是仿明宣德青花的,品相一般了,又不成双,拍不上价的。我带你去那边看这次的‘重头戏’吧。”他点了点头,收回目光。配合“古代文房清供”的主题,展厅的灯光也跟着复古昏黄起来。他一样样浏览过去,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橱窗的玻璃映出一张看上去有些虚幻的脸。还好,鬓毛尚未衰。他想。
都说往事不可追,可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固执地活在无人回得去的旧光阴里,在那个温山软水的江南,恒静无言的小城岁月中。
几经变迁之后,小城里的青石板路仅存了一条青田巷。从他刚记事时,便有经济稍微宽裕的人家开始拆拆改改,眼看东家木楼倾塌,又见西家新砖新瓦。直到下来道文件,责令保护古建筑,彼时的青田巷已经消失了小半。尽管内部免不了改换,至少余下数百米古街的轮廓大致保留了下来。又过了几年,古民居不仅要保护,还要开发。“江南第一石板街”的牌子一竖,开发商闻风而来,巷子尽头,两排仿古样式的粉墙黛瓦随之拔地而起。他家就落在青田巷的尾巴上,左边是焕发新颜的老街,右侧是崭新的仿古楼阁,仿佛在较量谁比谁更能返老还童。
大学毕业前最后一次回老家时,巷子已成商家林立的步行街,铺子上摆着他小时候从未见过的土特产与手工艺品。只有走到喧嚣背后,才能寻得几道老城的残影。映着天光红鱼游动的双月古井,旧时大户人家青砖院墙的残垣,荒草及膝徒留石上“可园”二字的废园,都留下儿时他与友伴捉迷藏哒哒的脚步声。
在他随着年岁渐长反渐清晰的记忆里,站在阁楼的窗前,近处凤眠河穿城而过蜿蜒东去,遥遥相对的是城郊南山。远近高楼尚未起时,雨过黛峰,山抹微云,日日晨钟的胜因寺飞檐斗角,历历都如水墨长卷。梅雨天里水气重了,山腰的寺院隐而不见,少年的他总遐想着此间的山中,定是浮云遮望眼,烟涛收翠岭,缥缈不似凡间。
窗外景致四季流转,冬日最是萧索,寒夜也格外漫长而难捱。还记得伏案写字的间隙,偶尔也会因为窗外的月色走神。暗沉沉的夜里,明月从黑色枝桠的一边慢慢走到另一边。他嫌屋子闷,不顾母亲的叮嘱,偷偷将窗户打开一道缝,直到一缕梅花香气幽幽地钻进来。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母亲闲来爱侍弄花木。金银花藤蔓攀满院墙。栀子一开就开到了窗台边盛清水的白瓷碟里,开在了她的发髻上。天井里一缸风荷摇落夏秋。冬至未至,墙角那株月桂就要顺着冬酿酒在舌尖重新飘香一回。而最可观的便是这株覆了小半个院子的腊梅。淡黄色的花苞待放时,母亲总要选很久,只折得一两枝,插在青花缠枝纹梅瓶里,安放在窗前,如从古画里立起来的,悦心悦目,一室清香。
青花梅瓶本是一对,摆在一起,像一双身姿婀娜的仕女,绰约又易折。他记得那声清脆又沉重的碎裂声后,幼小的自己呆立在一地碎片里。闻声赶来的母亲抱他到椅子上,确认他并无割伤后,细细地将边角里的瓷片清扫出来。他惴惴地等着被责备,却没有等到,只看见了母亲习惯性微微蹙起的眉头。天长日久,那眉头的细纹就抹不去了,成了他心头的一根针。
母亲素有轻微的洁癖,虽然多花草,而院子内外总是清扫得一尘不染。家务事日复一日、细碎如无尽头,可她仿佛生来具有无限的耐心。酷暑严寒的时节,母亲偶尔也来他这间唯一安了空调的房里,织着衣物打发时日。他偶尔瞄一眼母亲执线勾勒的双手,只觉得眼花缭乱,比代数题还要难解。有一年回国,他帮着母亲整理衣柜,打开一个旧旧的箱子,满满当当的都是手工织就的婴儿衣物,顿时觉得又温暖又窘迫,却终是装作没有看到,塞回了柜子深处。那些母亲手织的衣与鞋,即使南来北去,住处搬了一次次,他也习惯带在身边。穿的机会越来越少,遂压了一箱底的“旧时天气旧时衣”。
少不知事的年纪,正如无法解开横亘在母亲眉间的纹路,他也不能明了小城里密不透风的人言人语。巷口的方家两口子常常吵架,一次母亲上前劝了几句,忽然头也不回地挤出了围观的人群,一把搂过幼小的他,压得他双耳有些生疼才盖住了身后迁怒而来的余音:“……不晓得哪个……小孩也没人要……”还有一次他和斜对门的小六子一言不合打闹了起来,被大人拎回家后撇嘴嗫嚅着:“他偏要说我姓顾……”一向温言温语的母亲忽然皱起眉头,正色道:“这个家只是和你和我有关系,跟其他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把你自己管好,比什么都好。”
那时,隔壁的琴姨老爱拿他半开玩笑地说事:“梅雪呀你也不用太操心,城西那算命先生不都算过了,你家小奕利南方。生得文文秀秀又懂事,你一个人辛苦带大他,以后一定可以防老的。”母亲对此从不反驳,只是拿盈盈的笑眼看他,仿佛期待这话成真,又仿佛想从面相上猜度出他的前路来。
可是谁也不曾想到,南方也有很远的南方。这一远,便远去了几重大洋。南太平洋的岛国颠倒了四季。旧年华如风吹过桌上书页,远得像翻了篇的前世。
以前母亲在偶尔的通话中也缄默着不提以往,仿佛那其中有不甚愉快的人事以致从小相依的独子远离,又或许是不愿当一个只能用回忆打扰子女安静生活的喋喋老人。近年他的情绪却渐渐转了,有意无意地跟母亲“核对”起了以前的事情。有些记忆对上了,像虎符一样严丝合缝起来;有些记忆却需要小小地争执几番,到最后却是谁也说不清了,只好任其陷入罗生门里——通话的时间不知不觉像夏日的光景一样变长了。
回忆是今时与昨日之脐带。而母亲,成了他与故乡的维系。
每次回到小城,就像回到子宫,压抑窒息,却又温暖安心。有时窝在小屋的单人床上,在冬日的午后一睡睡上整整一个下午,醒来时一边隐隐懊恼,一边眯着眼看夕阳在雪白墙上烙下古老苍凉的金色印章,仿佛走到了时间尽头。正恍惚中,一道熟悉的身影逆着光推门进来,带着笑意和宠溺的声音传来:起来,吃晚饭了。
有时,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从小在母亲无微不至的呵护下长大,明明恋着家,双腿却不知为何渐行渐远。他登过嶙峋千仞的冰川雪峰,也于瀚海波涛上观水天无尽。在浩大的天地里行走,与山川星辰相对默然的间隙,脑海中总会惦念起一个熟悉又模糊的身影。总有个人一如幼时,拦在他身前,隔开那些凛冽刮骨的风声与刺眼刺耳的人言。他站在美得不真实的风景里想,也许走得再远,也始终不过在母亲的梦境里。
岛屿总晴雨无常,花也爱不按时序开得恣意。从前春日里母亲采来焯水凉拌的蒲公英,就那样在冬天的前院里随性地开着,开到初春,结了种子,再悠悠地飘走。邻街的两排早樱绚烂又短暂,和风乍起,澄澈的晴空下就纷纷扬扬了一场粉雪。他也曾遇见数次梅花,每次都忍不住上前轻嗅,却总也没有旧时味道。后来他跟母亲提起这里从不下雪,才蓦然想起,那些梅花少的,也许正是被初雪浸过寒风扫过的清冽气息。
岁尾年关,雪悄无声息地从檐角翩然而落,落入老树交错的枝桠里,落入天井的石缝里,落入母亲的鬓角里。
天风吹远了落梅,屋檐上的残雪静静消融。
他和母亲通着越洋电话,聊了些细碎的起居琐事后,忽然就有些安静。
窗外,午后的骄阳在青翠欲滴的乔木疏叶上熠熠如流金,光影旖旎地摇曳在洁白的窗帘、黑色的书架,和身边莹润如玉的梅瓶上。
“最近天冷了吧?”
“是啊,下雪了。”
登高临远举目低头都望不见的江南,又是一个众芳摇落的冬天。
小巷尽处,雪落梅枝深闭门。
南半球的盛夏里,他下意识地触上梅瓶,指尖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
“今年的梅花,开得好吗?”
<寒梅着花未> 作者:侯芙瑶(散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