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炫丽的殒落
景小佩
今年有点不对劲,好几位台北的老朋友接着出事.但除了张冰玉活了个八九十岁够本外,其馀的几位,太不禁活了-----前几天才猝走的施季青,才六十几------,我不敢置信------她在开玩笑吧?她是谁呀?她是从不服输从不喊累从来都有无限精力与斗志,永远对未来有着绝对拚搏毅力与熊熊烈焰战火朝前的施季青呀────
好多朋友走我没有落泪-----人生一世草长一秋,好自然好自然的事.这个年纪早学悟坦然以对世道,可是施季青走,我竟有了太多遗憾与不捨.
刹那间,奥克兰的艳阳都黯沉了下来.
施季青,你认输了?还是另一层次的赢了?!
因为担记者职,才认识的施季青.有朋友告诉我:[你和施季青站在一块儿像姐妹.]───事实上个性上也真多有相似处:太直硬,不知道什麽叫得罪人!事实就是事实,有些错事,你若觉着羞愧,当初就别做!!
但是我没她胆子大.她是砲头,心血涌上来一轰就炸个人仰马翻,方圆几百里没有不被沾上尘灰的.我记得她疯癫事之一是:1996年和吴月珍跑出来竞选台湾总统-----好在最后因为连署人数不足,没能获得提名,直教我捏了把冷汗--------要不然全台湾都会被她带疯掉,尤其是受苦的女人.
没错,是女人!!────虽然施季青给自己算前世今生时告诉大家:[我生生世世都投胎的是男人,只有这一世变成了女人!]-----不知道她是庆幸还是懊恼,可能后者居多,否则她不会一辈子都在从事以争取妇权为业,为受家暴的妇女,为那离了婚走不出自己心底阴霾也受社会歧视不公对待的女人,争着为她们开一扇窗掘开一户门,重新生活出个人样来───应该说是活出个女人本色来!!
她一直说,女人是最美的人类属别,别轻易抛失了.所以,她曾经有一回又做了一次"惊世骇俗”之举------告诉台湾所有媒体朋友:我要挑战维纳斯!!
[给我三个月时间,我让你们开眼界,看看施纳斯!!]她大发豪语地郑重宣誓!!
三个月后,她变窈窕不说,还以好莱坞式的肯肯舞艳装黑网袜亮相,立时成了各版报纸头条.我在一旁看着,心裡很清楚,她真正的目的绝非哗众取宠,她就是要告诉大家,尤其告诉那些心如藁灰的女人们,也让那些惯于颐指气使的男人们看看:我们平日的温柔与顺从,节俭与勤奋,那是我们甘心情愿收歛自己而来的;一旦我们发现对方的一切都是那麽不值不必要时,一切都可以改变,而且是大能耐的改变!女人要学会自信,男人要懂得惜福与谦卑.
这都是她多变,亮丽,尖锐,睿智与泼辣的外在面.但是,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曾经我与她在午后斜阳的茶舍树篱座间啜饮着,难得看着她真个缷下所有的武装心防时,忍不住问她:[施季青,你的年少轻狂也是这般洒脱吗?你有蜕变的经历吗?你有过是蛹的形象吗?若有,是什麽样子?]
她那天下午,不知是不是被台北冬天的阳光给融暖了,那一天的施季青竟把她的故事告诉了我.后来我才知道,从未有记者朋友听说过这段故事.
年青上学时候的少女施季青是很温柔很腼腆的.她唸书的成绩很好,以优异成绩考上当时的三甲大学(台大师大与政大)政大中文系(可是她的英文能力也极强,后来翻译过不少难得的世界名着,如:南与北,紫色姐妹等都有相当好评).她给我看过一帧她上大学的照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照片裡的小女子,娟秀灵气羞涩青春,有一抹掩不住的浓浓笑意从心底发散出来,教我都为之怜惜;尤其她还扎着两条辫子,有中文系女生特有的古画气质最是迷人且难得.
当年的纯情小女生为嫁给穷书生,辛勤为俩人的小家打拚.施季青甚至放弃做为职业妇女专职家庭主妇,来减先生的后顾之忧,先生任外交官,经常出国,施季青就守着家守着一双小儿子兼职翻译贴补家用维繫着她的女人梦.后来,在没有任何预警的状况下,甫返家的先生提出离婚,因为他有了外遇.
施季青的天一下子崩塌了.她成天躲在屋子裡藏在被子裡不敢见人.她想不出自己错在那裡.太多年另一个世界的筑梦宣告失败------但是这麽多年的青春谁赔?外面的世界突变了十年,自己完全跟不上脚歩去随行.以前见过所谓的弃妇,施季青觉得她们经营失败的不仅是婚姻,还是人生!那麽自己是不是也该同时昭告天下:自己的人生也将画下句点?!
她挣扎了许久,然后走出屋子,开始找工作!
她的学历与译界成绩不俗,她很快找到了教书工作,还是在台北高级中学:建国中学教授国文.我认识她时她是十分得意的: 鞍前马后竟有随叫随到的许多小书僮贴心服务着.我仔细看了看,竟都是建中她班上学生.下课放学后,她每到一处所在理事,都会有家居附近的学生出来”照顾老师”-----我大笑且羡慕至极,问她原因.她两手一摊无奈地说:[没办法,这些孩子把我当生活白痴,总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外办事,他们坚持要做我的贴身保镖!!------当然我是很挑剔的,考试成绩不达标准,没有当差的资格!!]
刚听完故事还沉陷在深深冥想中的我,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被艳阳炫映光彩的脸庞问着:[你究竟想到了什麽才使得你放下而走了出来的?]她歪着脸想了想,说:[男人外遇是他的”业障”,女人一方若自己陷落不拔,就是自己的业障了!!------我以前当的,是一种最低下的合法妓女,只为一个人无酬且无期限工作,还随时无条件解雇------我才不那麽贱!!]
她的话在二三十年前的台湾,是犀利泼辣的-------我们早有预先的心理准备,所以不会被当场吓倒.我记得她告诉我:仍在谈恋爱,只是比较辛苦.-----[因为要防你们这些记者写了上报惹事呀!!]-------因为我不写这些事,所以她会跟我谈:[麻烦得很,我得先入住饭店住好,再打电话告知对方前来赴约,麻烦得紧,名人也麻烦.]
我听了吓得骇笑不已,不敢发一语.事实上她有自己原则:不找有家室的男人谈心.
还有一回好些朋友和她聊天.女人们閒聊起来竟谈到全中国那一省男人最好.结果大家同意上海男人第一,成都男人第二.(我一直怀疑自己嫁给我这上海老公,跟那一回的谈话是否受到一些影响有关).过一阵子,我都把这事给忘了,忽然间半夜三更接到一通施季青来的电话,语气十分兴奋:[小佩呀,知道我在那裡吗?我带了一个团在机场准备出发了-------猜猜我们是要到那儿去吗?]
我还昏昏怔怔不明所以,她根本不等我回话就大声嚷嚷起来:[我带了一群晚晴的女人到上海去包二郎啦!]
这一句话,可真把我整个人吓醒了.
移民纽西兰二十年,我不是失去她的消息,而是她把自己沉淀得没有音讯.朋友告诉我施季青隐居到台湾中部的苗栗庄乡,去研究鬼神学去了.
顶着台湾妇女新知顾问董事,晚晴理事长职,台湾女权运动倡权者的光环,怎麽她放弃生灵去研究前世来生?今生还有太多事未了,她如何放下的?我若在台湾,一定会去找她问个清楚------又是有那一个点激发了她的灵澈与顿悟?
她是閒不下来的,是什麽力量或牵引把她带走了?
这两天,会不会给我一个梦来解答?施季青,别忙得忘了这尘世裡的熙熙攘攘────我清楚,你好留恋的,你的爱如大海绵,永远吸不尽也汲不完----怎麽走了呢?!又是一次玩笑人生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