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北岛--- 纽转乾坤862
南太井蛙
极少向同好透露诗人北岛与我有亲戚关係,他的母亲孙美利与家母孙世德是亲姊妹,当年姊妹俩同读上海务本女中,老人家到了二零一一年在北京见了我,还抱怨外婆偏心﹕「你妈妈的便当里总是比我的多一隻荷包蛋。」我长北岛三岁,算是他的表哥。
七十年代末,北岛与星星派画家邵菲结婚,我还封过一个红包给小两口。其后数度赴京,均住在他北京家中。自他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我返港亦多去他马鞍山住所与之晤面。最近一次见北岛,是三年前在沙田广场一间日本餐厅里,我俩谈了家常,谈了我刚在北京见过他年迈的母亲,谈了顾城,也谈及海外华文文学,他送我一本自己写的散文集《城门开》。我告诉北岛,他主编的《今天》,这些年一直由澳洲的文友带给我,我也在《今天》网站上登过一些小文章。
他很孝顺自己的母亲,席间他表示愿意为母子相聚付出任何代价,告别后怔怔望着他削瘦的背影,我默默祝祷他夙愿早偿。
我从未关注过北岛的名气有多大,虽然我也出书,但从不向他开口请求作序,他当他的名诗人,我做我的无名写手。自知文字功夫与思想境界才是关键,否则挖空心思找一个名人为你站台,又或是投靠某种势力,除了比对出你本人更逊色,更卑劣、更低下,绝对不能令你的文字更有价值,也不能搏得任何人对你的赞赏与尊重。
我没有告诉北岛,其实我欣赏是他的某些诗句,透过似无逻辑文字,散射迸发的一种冷傲骨气,对强权的轻蔑与嘲讽,独步古今珍惜自我的洁身自好。
在我寥寥数位真真正正敬重与珍惜的艺文同好之中,北岛属于可以神交的一类,他那篇「古老的敌意」的讲话,一直是我衡量自己作品的标准之一。
然而,最近一则新闻却改变了一切。
诗人北岛在杭州的诗歌节活动上,繫着红领巾向人们热情洋溢敬了个少先队队礼,引起民间舆论哗然,招致强烈质疑与非议。
少先队被称为儿童共产主义运动组织,红领巾被视为红旗之一角,而队礼则须右手五指并拢,高举过头,代表人民利益高于一切。
红领巾是一种国家政治符号,同国旗、国歌、国花等一样,作为政府合法性代表象徵,用来激发人民政治依附感和忠诚。
很多人的脖子上都繫过红领巾,包括到访中国大陆的领袖与国际友人,本来无须大惊小怪,缘何诗人北岛繫上红领巾敬队礼,就不得了呢?
根本原因就在于北岛本人就是一个文学反抗专制的政治符号,八十年代初他居朦胧诗派之首,又是民办杂志《今天》创办人之一,流亡海外后出任「流亡作家协会」主席。北岛的诗,不仅传诵于沙龙文学青年之间,还被视为理念的坚持,精神的感召,书写在天安门「六四」的标语上,甚至也出现在香港佔中者的雨伞上。对于哪些在幽暗中求索之人而言,他的诗句曾经如火炬一束,照亮过人们足下的泥泞与荆棘……
一个面对极权勇敢说出﹕「我不相信」的诗人,曾经满腔热血高喊﹕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究竟是甚麽令一个圪立的诗人舍弃自由的天空,垂下他当年如此高贵的头颅,再一次跪在地上呢?
正如作家黎学文所言﹕「北岛这个曾经的文化反抗的符号与红领巾这个极权意识形态符号的叠加,当文化反抗者符号和体制的红色符号化身为一时,时代的荒诞和反讽瞬间定格。」
诗人当年的同道,不齿其劣行,亦有人在书房中将他的着作下架,不少读者产生遭受侮弄与背叛的遗憾,正是这个巨大的读者群体对北岛的诗的欣赏,对诗中吟哦宣扬的自由理念的推崇,将他推送到这个星球上众多华文诗人的巅峰。
没有读者,作家诗人甚麽都不是。
如今他却出卖了这些读者。
我从北岛的身上,看到了一条如何恪守良知的底綫,对于我们这些在自由土地上写作的人来说,除却文字功夫的磨砺凋琢,不仅要学会如何站直圪立,还要懂得怎样去坚持自己的独立人格与思想,默默站在社会的边缘,冷冷写那古往今来人世间事,普世的爱,亘古不变的情……一个热爱文学甚于生命的人,既以笔墨写真情伊始,必以笔墨写真情为终,方可完成潜心创作的苦难历程。
在自由土地上写作的人,要告诫自己切莫为了获得参加某次会议的资格,领取甚麽奖项、赚得作品出版刊行的酬金,或是在更大的利益面前放弃自己正确的理念,在站起来之后复又跪倒,在匍伏跪拜的同时丧失讲真话求真理的勇气。
这些年来,冷眼看着一些所谓「文人」,争先恐后跪下,不论自冠以何种名义,终难掩懦怯与投机。文字功夫有限公司之人即使甘心为奴,只不过是赐宴席间添多几位无足轻重的帮闲食客,不妨将此理解为人各有志,况许多人存活在体制内不得不低头,也应予以体谅。但是象北岛这样已经在自由世界生活了三十年的着名诗人也选择跪在地上,不能不令人想到中国知识份子真的天生只缺一样东西﹕那就是一根不折不挠支撑独立人格圪立不倒的嵴樑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