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冰玉的故事
景小佩
前两天看台湾的新闻,赫然见到一则消息:老牌影星张冰玉去世了,享年八十八岁.
台湾老一辈的乡亲都熟悉张冰玉,她曾经在台湾只有一家电视台（台湾电视公司）时红极一时,演过鼎盛的清宫剧,饰慈禧一角很受好评.听说她又演了金庸小说人物的灭绝师太,竟成了典范.前一两年的电视金钟奖，得了座终身成就奖座.她是坐着轮椅出来领奖的-----我看到新闻照片，吓了一跳,怎麽这麽老了?那裡是我曾经相识熟稔的大姐姐?───话说当年事,竟是三四十多年前的回忆了.
要提张冰玉,不为别的,她的人生故事很离奇,是老天爷开的一个大玩笑,烽火离乱时代裡的一连串的错憾误植.
大时代裡的小人物故事,也是很揪心的,如果再遇上一个任性执着的灵魂,悲剧就如此展开了.
张冰玉的歌唱得非常好.她特别低调这项才华.在好多次消夜与牌桌上,我们俩能够你唱过来一句我哼过去一句地比着较劲.(我娘人称小周璇，流行歌曲唱得奇佳.我从襁褓中即听她哼到大,想不记都难,所以我脑子裡潜藏了太多有时候自己都没想到的老歌曲调.)有一回我和她在朋友起哄中真个比起老歌来,一人唱一句请对方猜,比了二十多首,我最后赢在一曲周璇的”燕燕于飞”───张冰玉没猜出来，有些懊丧.但她接着讲出的一句话教我们所有朋友吓了一跳:[真没想到会输给你这小一辈台湾出生的人！你可知,我不到二十岁就得过伪满政府区举办的歌唱比赛冠军呢!]
刹那间,全桌的人都不讲话了.她马上警觉话露了馅,着急着拉着我的手说:[小佩别讲出去.]
我才不会去说.今天讲出来,因为时代变了,伪满又算什麽？这年头没那麽在意这种天宝年间旧事!而我真的只想着表扬她一直努力压抑不为人知的杰出歌唱才华.
她后来更告诉了我她这一生的故事.有些人的人生故事在不及二三十岁时就已经铸就成型了.以后活着的岁月,就不过是活着罢了,不再有梦.张冰玉说完她的故事后给了我这麽一个结论,倒教我十分怆然起来.
张冰玉给我讲述她的故事时她也不过四五十岁.但是风韵绝佳.她说:[我人生的故事起于我的十八九岁那年.]我闭上眼,完全可以想见她那一年的绝美与青春亮彩.
十八九岁的张冰玉是东北一个康乐团的一名年青成员,因为自身条件的优异,被全团视为明日之星的重点培养红人.有一回全团应邀到北平为空军军官毕业队伍做演出．一群群年青挺拔英俊的准飞官，满场皆是.但是张冰玉一眼看上的,是一位飞官裡的佼佼者．那人被讚誉成空军裡的明日之星,马上要被派到国外深造,未来前途不可量.当张冰玉与这位军官共舞时,他们俩深深相爱了．晚会未结束他们俩就偷熘出会场去表明心意.第二天,康乐团返回东北时,张冰玉竟脱队不告而别了.
这件事当时闹得挺大的.空军方面知道后立刻做了处置.上级领导直接找了张冰玉去谈话(当然是透过那位军官的交代而找到窝居在小旅馆的张冰玉).他们告诉她:[这位青年军官是我们未来的希望,你绝对不可以因一己的私恋而毁了他光明灿烂的前途!]
年青的女儿含羞带泪地哭断了肝肠地离开了北平,回到东北的团队裡去.未几内战爆发.俩人终于完全失去联繫.
到了台湾,张冰玉痴痴念着她的飞官情人一直不作他想,直到她确定了那人留在了大陆没有出来,才断了重聚的希望.可是她从来没有放弃过任何打探的机会,也一直偏向着飞官团体的交往情谊．后来年岁也不小了,经人介绍嫁了一位飞官先生.
那个年代的婚姻多有隐隐藏藏的祕密躲着埋着.这位飞官丈夫在大陆据说也有位青梅竹马的小情人在心底裡漾着暖着.这对夫妻在婚姻的共处上有了太多不能放开展示的心情.彼此一闹了别扭,就各自回房去各自把藏在箱子底的那一帧私留的照片取出,瞧着盯着流着泪歎息.
有一天,张冰玉从所托的朋友处得到一个消息:找到那人了!
张冰玉疯了似的想尽办法把那人弄到香港暂住,她是空军眷属,很容易弄到机位直奔香港去见那日思夜想的情郎------她根本没想到后果,没想到要告诉自己的先生.多年前的错误冲动再次波涌而起.
＂只有他能教我放弃所有！＂张冰玉眼裡的光与情,使她彷彿回到十八岁的那一个舞会夜晚------为他,一切都是无怨无悔!
她直奔香港,直奔相约好的饭店房间,她疯狂似地推开门────见到那人的一刹间,所有奔放的滚热血液,竟都一刹间静止冷凝了.
眼前这位褴褛萎缩的小老头儿，会是那多年前舞会裡令人倾心动魄的白马王子?他竟成了一介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齐全了的喏喏乡巴佬，这怎麽会是自己苦苦缠恋了多年的前途似锦的青年才俊?
老天爷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是什麽环境什麽遭遇折腾把这年轻人磨成这副德性?送出国深造了吗?还是根本没机会出得去?
所有的热火全冷了下来.张冰玉澹澹地冷静地,把身上所有能值钱的东西都留下了,然后回身走出了房,随即搭机返回了台北.
自此后,”我只是活着罢了.”张冰玉苦笑了.
回到台北家的张冰玉把自己锁在屋子裡不肯见人.最奇特的是:家人都没有打扰她,尤其那位高傲的丈夫，竟平和安静地温柔在身边陪伴着.他是空军,自己的老婆跑到机场搭机离境,再返回台湾,他怎麽会不知道?甚至,当初他都有办法阻止张冰玉的登机离境-------但是他什麽都没有做!!谁都不说任何话,好像什麽都没有发生似的.
那时候她还很年轻，不到三十岁.我很想问她:[还躲起来看照片吗?]
不再看了-------或者说,偶尔看了一眼,会一时怔忡地想不起照片裡的人是谁,有些恍惚了.
奇怪的是，先生也不再躲在屋裡看他的青梅竹马的老照片了.他们面对面平和地过起夫妻的生活来.
这是三十多年前张冰玉给我讲的故事.
三十年过去了.前两天她也从人生的舞台上谢幕了.我忽然感受到:张冰玉没来得及对我讲的后三十年的故事,我已经得知了.
有一种年青时候的故事,好冲动好强烈好火爆，但是就是一种刻骨的激情.-------人的一生中都会有激情,但是长久的人生,靠的是平静.平静裡才有真实与笃厚的相依相赖.这样的人生才叫做完满.
张冰玉是位丰富的女人,她最可贵处在于勇对自己的心.从香港回家后的她,也有心裡最真实的愧疚与清醒与无憾.她应该是真正开始面对自己的家与家人,尤其是她的好丈夫了.
说实话,我一直有个小疑问小猜测:她老公压箱底的那帧青梅竹马照片，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张冰玉真正的幸福应该是从她从香港回到台湾之后开始．人生有一种疯狂的梦,最好只能存在梦裡,也许甚至会为之夜半泪溼透枕-----但是这种梦，是禁不得日初的阳光．日初起的阳光都要配上喧闹争吵怨怒,也少不了会心甜蜜与安慰.千百种情愫交集融会,才是人生.
激情,人生一次就够了,虽然光灿,但是终究是撑不起繁複人生路的一场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