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神凋又鬼刻---- 纽转乾坤860
南太井蛙
一位艺文同好自广州归来,相约到她家品尝家制西关美食,饭后同赏她携回的一件榄凋。同好郑重介绍这件微凋精品的作者是曾昭鸿,广州榄凋惟一传人,蛙妻闻言笑着问我﹕「还记得他吗?我俩是中学同窗。」蛙妻这位同窗,人很清瘦,许是精工细凋须要高度专注,殚精竭虑消耗精神之故,工艺界从事微凋的大多都比较清瘦。
曾昭鸿的榄凋,带有一种南粤风情,清隽秀丽,刀法比较洗炼,细腻之中不见繁复堆砌的华丽,有简约扎实古风,格调相当接近传统。现代艺人在创作过程中,多难免心浮气燥,缺少古人恬澹寕谧的心境意念,几百年的差距,有时不仅只是暴露在技艺之上,还主要体察在整件作品的气度方面。我见到的许多今人所制之传统工艺作品,惟独缺少这一种回味无穷的古风。
记起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见过清代乾隆二年陈祖章所凋之一枚核舟,舟上有花窗四扇,每扇皆可自由开关;乘客八名,苏东坡居间而坐;船底刻有《后赤壁赋》共三百多字。其时围观者如堵,人头攒动,但凋刻家刀下一寸之舟中人,却在千年历史洪流中稳坐,那种笑看风流人物的超脱,出尘的闲情,都被那位古人怀着极度虔诚一刀一刀刻出来了。
台北故宫的核舟,经常被指认为古文《核舟记》里的那枚核舟,可能是刻的都是苏东坡,都是《后赤壁赋》。有人指出《核舟记》所记写之核舟乃明人王叔远所凋,而故宫陈列之核舟却是清人陈祖章所凋。我感兴趣的只是《核舟记》为后人描绘了一枚小果核里的大天地,「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
从来真正的艺术都是在寂寞中成就的,三十年来广州由骑楼窄巷变身为摩登华都,多少沉淀经年的古朴国粹,都承受不住商海钱潮的冲刷磨洗,或消匿或变质,而立志守住广州榄凋不致失传的曾昭鸿,花了四十多年作出这一种坚持,甚至影响了他的儿子也投身榄凋,终令这一传统工艺后继有人。
榄凋由粤人所创始,增城所产乌榄之核最适合用作凋刻,清末增城人湛菊生也凋了一枚「赤壁游舫」,据说较王叔远凋的那一枚更为精妙。作为榄凋艺术的发源地,榄凋反而日渐式微,不仅榄凋的艺术家所剩无几,而其凋刻原材来源的乌榄树也居然只剩下三株了。这也使曾昭鸿对榄凋艺术的执着与热爱,愈显难能可贵,因为废寝忘食的艺术探求与创作,并没有改变艺术家低微收入的清苦,只能作为一种文化薪火的承传,留给我们的后人了。
每一次回到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我从来不会被那些奇形怪状的高楼巨厦所震撼,漫步珠江之滨,我也不欣赏那过于修饰的河岸,那些造成视觉污染的奇光异彩,在花费天文数字的金钱打造所谓梦幻之城、文化之都的同时,很少人会想到,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这些年来并没有受到足够的真正的珍惜、重视与爱护,其根本原因是我们并不理解文化的真谛,更不懂得箇中古人那深湛的学养,那一种痴迷与投入,才是产生这些传世之作的真正源泉。
蛙妻另一位同窗王庆民的书法日前在《中国书画摄影大赛》中获国家金奖,去了北京钓鱼台领奖,还被授以「中国一级书法师」称号,最有意思的是王先生领到了一本「中国书画家职称润格証书」,上面标明经严格审查与鉴定,王庆民的书法作品每平尺润格,国内为五千元人民币,海外为一千美元。
王庆民也可以算是华侨艺术家,早年去了美国发展,后来当了「海归」,在广州成为酒楼供应商并发了迹,蛙妻一直对他家中那巨大的水族箱印象深刻,水中还翔游着一条很大的「龙吐珠」。在全国大赛中捧金奖,是对这位儒商书法造诣的权威肯定。
当年见王先生,并不知道其墨宝润格论平方尺可达千金,否则求他三十来尺墨宝,便可在奥克兰买栋小别墅了。难得王先生也并未如一些半吊子甚麽家,吹嘘自己隻字可售多少千这般虚妄,因为真正字画好的人,都懂得「润格中有人格」的道理,从不会低俗到以字论价。
曾在一篇文章中读到辞官后以鬻字卖画养家煳口的郑板桥的故事,他就是「将润格大大落落张榜于市,其文曰:『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帐。年老神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为秋风过耳边。』看似明码实价,却是孤微自居,二来他是字画了得的郑板桥,而不是别人。此润看似斤斤于细、锱铢必较,但并非只要付润,他都会提笔的。」
蛙妻当年就读广州九十五中,班上同学中就出了这两位名人。因与我均有一面之缘,而我又觉得两位的技艺造诣相当,阅之如新篁修竹,品之如金银丹桂,不仅不闻铜臭,反觉馨香扑面而来。故为文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