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开到死----南太井蛙
我这个人生平最怕开会,派屈克.蓝奇欧尼(Patrick Lencioni) 说过﹕「如果可以不用开会,我会更喜欢我的工作。」他写过一本书,名字就叫《开会开到死》,此人对开会的排斥和反感,是可以想见的。知道了他的立场,我立即视之为知己。
派屈克.蓝奇欧尼将开会比拟成一部电影,若是这个会议一开始不能引人入胜,就失去了开会的意义;要是到了最后要散会了,还没有给人强烈的印象与深刻的回忆,那么这次的会议就不会有作用;如果会议中没有触及到重点,那这次的会议不开也罢。
几十年前在大陆有几种会议是令我头疼的,一个是「报告会」,作报告的人除却单位头头,还有台上见不着人的录音报告,一九六四年听过中宣部长陆定一作报告,冗长得像军区礼堂外的酷暑天气一样让人感到沉闷,还不许作笔记,我实在怀疑听报告的人当中,会有人对这种枯燥说教与训词感兴趣而作笔记的。但偷看在座各位脸上那种洗耳恭听的专注,十几岁的我生平第一次懂得了甚麽叫作「装模作样」。
那个政治报告足足讲了近三小时,我惟一的体会是「真能说」,大陆一些领导张嘴就显示出他们中气十足,这令我对中央一级保健医生在延年益寿方面的绝技从、此深信不疑。
那年头要听中央领导人的报告,是一种造化。
而草民们也要开会,就是每天下班后必须留步参加的「学习会」,一班工友围坐,读人民日报社论,学习文件,然后依次发言,如果你不发声,主持者就会瞪着你,甚至点你的名,敦促你发言。那年头生活艰难,工友们都着急着跨上破永久牌单车,奔回家去做晚饭,他们年幼的孩子,放学后脖子上挂着门匙,还飢肠辘辘地在街上徘徊。大家的眼睛不断瞟着牆上的挂钟,心里都在咒骂这个该死的会议,可车间党支书偏偏耗时间,似乎有意跟归心似箭的你过不去。
文革年代有了动员誓师大会、揭发批判斗争大会、声讨大会、公审宣判大会、平反大会、忆苦思甜大会、落实政策大会、和追悼会,我都躬逢盛会,有时是提心吊胆担心被人从台下揪上台去批斗,有时是心惊胆颤害怕被人从台下拉下台去枪毙。
那年头的大小会议,有时一天可以开几次,端视是你斗别人,还是别人斗你。参加文革这些会,拳头要高举,口号要狂喊,该流泪时,还得立刻热泪化为倾盆雨,台上台下都是一种表演,而有些人的演技的确精湛非凡。
改革开放之后,草民参加的会议少了,我也到了海外。本以为从此不必开会,岂料仍然摆脱不了开会的苦恼。斐济虽蕞尔小岛,但大陆领导人来过不少,当地侨胞也就集会盛意拳拳欢迎。一九八五年胡耀邦来访,侨胞在中华俱乐部欢迎,每位二十斐元。当胡先生快步走入大厅频频招手示意时,一位华裔老太趋前抚其衣襟,激动地问﹕「你就是邓小平吧?」其实那时许多侨胞虽然掏了二十元买票,根本不清楚来者何许人也,不比现今的华人迎宾标语上都表达了与领导人之间的亲密度。
通常这类欢迎会都有侨领致辞,一次欢迎钱其琛外长,我等公推一位斐济老侨致欢迎辞,他老人家用台山话讲了一遍,见钱外长一行虽礼貌地含笑颔首,却根本听不懂,善解人意的老侨即席声明﹕「部长先生,请容许我用普通话再说一遍。」只见钱部长如释重负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于是老侨侃侃而谈又重复一遍演讲辞,语毕只见钱外长仍是一脸「莫宰羊」,此时身边一位友人疑惑地低声对我说﹕「我怎么觉得他只是又说了一遍台山话?!」我连忙紧握他的手,表示深有同感。
前些年在奥克兰参加过不少会议,洋人的会议无法完全听懂,所以理解上有点难处,只能囫囵。华人的会议则完全听懂也完全理解,可就是觉得内容空泛,言之无物,而且往往与会议主题关係不大。组织者与参加者,将出席嘉宾有谁,视为该次会议的级别高低,而对嘉宾是否能来的关注,远甚于对会议自身主题与效益的重视。
有些会议除了没完没了的嘉宾致辞,还喜欢点台下来宾的名,请其起立认识一下大家,除了尊姓大名,还不可漏掉诸多头衔,这「长」那「长」,最少可冠三五个。逐位起立,鼓掌,坐下,光是这一部份就大半小时,剩下的就是台上开大会,台下开小会。
我是个「老天真」,甚麽事都容易犯理想主义化的毛病,搞沙龙就想到巴黎贵妇或林徽茵,写了点东西,就倾情「以文会友」,几年前满心高兴去参加甚麽甚麽作家大会,结果是无文亦无友,惟一收获是在台湾买了一箱书,回到奥克兰一读,果然是好书,奇怪的是写出这些好书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来开会的。而我却在会场里人模狗样地坐了大半天,大概这也就是自己没有写出好书来的根本原因吧。
自从开完那次所谓的甚麽甚麽作家大会,我终于明白甚麽是「假汝之名行他事」,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立誓回到井底,常思己过,闭门造车。
现今开会是一种时尚,也是某种定位。甚麽级别的会,你能参加,将成为你身份的象征。G20峰会,你要是去了,那你不是总统就是首相,不过这类峯会毕竟全球只有一个。至于别的会,名堂可以要多大可以有多大,说到与会者,还真不敢恭维。
如今有人开会开到死,我可是死也不开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