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转乾坤843
记挂老友----南太井蛙
八十年初,老高倒底如何从广州来到斐济岛,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据说是应了美国一句谚语﹕「当心把你卖到密西西比河下游。」那时美国的种植园里须要黑奴,有人专做贩卖黑奴生意,华人则称之为「卖猪仔」。笼统一点说,就是因为想寻找流着蜜与牛奶的迦南之地,改变自己命运,结果被人矇骗到蛮荒之地。
斐济侨社有一个传统,那就是只要是抵达岛上的同乡,都会得到照应,得到一张床和三顿饭,还有工可做。这个传统承传了一百多年,岛上一代一代的同胞都恪守着。后来到岛上的人越来越多,受到接待的对象,就不再仅限于同乡,而是包括所有黑头髮黄皮肤的华人了。
一位在机场边开麵厰的老侨,接走了机场大厅里徬徨的老高,这个华南工学院毕业的化学工程师,就在「方氏麵厂」找到了栖身之处。
我和老高很快就成了朋友,他羡慕我能开店,与妻儿团聚。两人对饮,话到浓时,老高必然要讲起留在大陆的妻儿,摘下眼镜,拭去眼角的泪水,胖胖的脸庞转向窻外,不好意思让我看到他的伤感。
几年后老高时来运转,一位远房表亲从大溪地来斐济办製衣厂,聘了老高当厂长,老高那位在深圳搞时装设计的太太,自然一併聘用,她也就带着儿子飞来了斐济。
被热带烈日燎烤成一块黑炭似的老高,一手替太太撑着伞,另一手牵着儿子,喜笑颜开来我店里。瓜子脸的高太太皮肤很白,薄若蝉翼的低胸上衣,露出丰乳雪白耀眼,教人不敢正视。她打扮得像一隻几内亚丛林里的天堂鸟,那条显现出她凹凸有致身裁的西班牙摺裙,都是自己设计的。
老高一家团聚,又忙着筹建製衣厰,就少来店中,我也为这位朋友否极泰来由衷高兴。
未几便听闻大溪地的投资人得急病死了,在斐济办了一场很隆重葬礼,还有人当场朗诵诗,拍摄录像,极尽哀荣。哭得最伤心的是老高,因为葬礼之后,製衣厰拆伙了,漂亮时髦的太太也跑了,把儿子留给了老高。
老高带着儿子去了首都苏瓦,用在麵厂工作几年的积蓄开了一间小店。我和他相隔两百多公里,只有当我去首都办事,才能见老高一面,也是匆匆,他儿子在店里帮忙,转眼也快二十岁了。年轻人很醒目,上进心强,希望到纽西兰上学深造。老高曹问及我儿子在纽上中学的开销,一听那个数目,吃惊地直眨眼睛,从此见我不再提此事。
待我迁去首都,便常见老高,生意难做,小店倒了。他儿子维修电器,结了婚,老高就退休跟儿子同住。他常来我店中,和我喝茶聊天,揹着背包,里面摆些甚么,没有人知道。他还戴着那副眼镜,头髮剪得很短,斐济天热,整年都一身短打,老高衣着虽简单,却很整洁,而且坚持穿鞋袜,这点我倒不如他,受不了酷热,我经常穿人字拖。
坐到午饭时刻,他必起身告辞,我和蛙妻挽留再三﹕「我这里卖的全是吃的,你又何必客气?」他只是礼貌地笑笑,坚不从命。
每次老高离去,蛙妻都会说﹕「读书人就是读书人,有个款摆在那里。」
「相识二十多年了,他一直都是这样稳稳当当,与人无尤,从不佔任何人便宜。」对于我这样评价老高,蛙妻颌首称是。
某日老高再来,神情大变,一坐半日,言辞闪烁,良久才道出家中生变,「儿子赶老子出来?这还了得?」我闻言不由又惊又怒,老高很无奈地说,儿子怨父亲当年没有送他留学纽西兰,耽误了一生前程。「这也怪不得儿子有此一怨,是我自己没本事。」老高低着头说,偷偷拭泪。
我告诉他,只要我这店还在,就有你吃的,以后你就在我这里吃饭。老高摇摇头,起身就走了。
之后他每天都来,坐得时间也长,看得出他无处可去。但一到午饭时候,即使蛙妻盛好了饭菜端上来,他说不吃就不吃。如是数月,始终没在我店里吃过任何东西。
我曾想过在「X神父之家」给老高找一个床位,拜先侨遗泽所赐,华人因为曾捐赠巨款得以保留几个床位。但那地方实在太不堪,他那麽爱乾淨,若住进去了可能少活几年。
也尝试过跟老高儿子交涉,他倒是很恭敬,但又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说到底毕竟是他父子之间的家事,我也不便多言。
老高揹着背包走来走去,里面有潄洗用品和替换衣服,也不知昨晚借宿谁家。他依旧常来店中,日见削瘦,背也驼了,镜片后面双目无神,竭力保持最后一点体面,仍然拒绝接受我共进午餐的邀请。他失去了妻子,又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儿子,如果事情继续无转寰馀地,这残年风烛,恐怕也熬不了多久了。
每见那佝偻无助的身影,在店门外渐行渐远,蛙妻都要叹息﹕「唉,世上竟有这般忤逆的子女?」
我来纽西兰之前,把店关了,行前没见到他,也没能说一声珍重。在一个小岛上相识二十多年,虽说不是深交,却是老友了。在这里过上天堂里的幸福生活,却每每记挂老高,他还在岛上揹着背包走来走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