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心情很是跌宕起伏,一点不安生.
多年来我早已遵循作家简祯的警语行事:----到了这个年岁,我们心有余力不足,要发展新友谊,是件非常耗神吃力且极不讨好的活儿,一个不小心还会伤心伤肺伤筋伤骨,搞成晚节不保-------所以,我们生活里的人事关怀,尽量维持在自家户口名簿里那几位有限名额即可,不必多方扩展惹事生非,使得所剩余生变得遗憾重重.
可是,老天爷向来追弄人.我在这一两年里还真交往到几位非常契合的朋友─────不止是契合,我还真到了崇拜欣喜的份儿上.是不容易的缘法,却偏偏,一位即将远赴他乡异地工作,至少四年甚至可能八年才会再重聚,人家也算高升职位,我贺都来不及贺,怎么能够把心底里那份莫名的焦虑与恐慌带到脸上来教人难受呢.
这位女朋友是属于智慧且干练型的-----事实上,我最喜欢干练型的女性.或许是早年看红楼梦受了极大的影响吧.红楼梦里人物我最爱王熙凤.她是位有大才的女子,没念过书不识字,命不好嫁了位庸才低俗的丈夫,但是她的精干历练,使得她在人众里出类拔萃,一眼就看出她的气度.心中有丘壑有见识更有机智权谋.她若再受了教育培养,那就算是众百千男人中也是拔尖的.两个庞大复杂的荣国府宁国府,没有她算计不到的点,却又是真孝心讨贾母的欢心-----这份能耐,全红楼梦人物中属第一!没有她,荣宁两府中不知又是怎么个颓唐光景呢!最遗憾的是,她操尽了心思也抵不住众人齐推合挤的压力,最后在大势上她也只能赔上自己无力回天了.
我一直在现实生活中寻找王熙凤------去年,才看出一位朋友是这样的胚子.我默默地观察品味她的言行举止谈吐-----教我佩服至极.许多繁杂事兜头而来,一般人都会一下子蒙了慌了急了闹了,只有她四两拨千斤似地先稳住阵脚,安抚住众人的慌乱,再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解决事态的进度----全是带着笑容处理的.使我直想到那句话:”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她有这气度与智慧,看在心里,这份风采真教我折服!
我还懂得一点,这种干练型的女性,放眼是大局是远观的境界,所以面对生活里任何迎迓而来的委屈与折难,她们有一份大心胸去淡然以对!怎么可能没有小亏小呕?在她们心里,那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魔障罢了,冷静踢开即可!(我常常欠缺这份淡然,好生懊丧!).
友谊才进行了一年多吧,她要离开奥克兰高就去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觉得说任何话都是多余.古人所说的:”悲莫悲兮生别离”-- --我特有感触.年纪轻时不觉得,总觉得日子好长,随时都能振起那股子潇洒劲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笃信认为我日后长久的人生里,能碰撞到的浪花必有无数.但是今天,在我早已懒怠也无余力去碰撞浪花的年纪里,心底只剩浓浓的惆怅.
古诗十九首里有那首述及离别的诗,现在才懂了全诗里那些没有讲出来的厚情深意----现在才懂了: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
努力加餐饭
这年岁的人,一切只能委托于天命,连约订都不能出之于口了.让老天爷安排吧----事实上我早有这份洒脱,只是不知道对这位朋友为什么会有这份牵拖不舍.
前两天出门办事情,临时接到朋友来电,声腔里低低沉沉传来一句话:[王大哥走了.]-----我乍听着眼泪刹时就突突突地刷下来了.
认识王乾元也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因为家里农场以种酪梨为主要经济作物,而王乾元是台湾乡亲里有"酪梨王"美誉的第一且是唯一的,所以我和先生采贤访能地到他家去讨教.他家里二十英亩的农场规划清楚且规模庞大.我还听说台湾有农业官职来纽参访时,他家就是最佳典范的活教室.
但是他给我深刻的印像不是他对农务娴熟且傲人的成绩-----这人才真正是咱台湾最乡土草根的代表人物.非常耿直,见不得一丁点猫腻花样,心里有什么意见与不满,会直接批评说道.喜欢他的人很多,但是我相信恨他的人更不少!----后来也在华夏协会里被推举出来做监事(把他拱出来的人都心怀愧疚,都清楚他的身体很不好,开年度理监事大会时,王妈妈一再请我们多注意他的情绪,千万别教过度激动.我们也知道他的口袋里为那次大会而藏着急救药以防万一的.)----但是没有办法.他为人正气凛然,能为乡亲业务拼了命去认真把关督核.在我心里,他往华夏协会门口一站,直如一尊门神,有绝对的大能耐去抵挡所有邪佞且迎来亲善───我们好需要他的站岗护佑,所以都自私地假装看不到他的疲惫与衰弱----或者,看到他,我们从未想过他会疲惫与衰弱.
朋友电话里伤感地对我说:[王大哥上个月还都在华夏开监事会---]
我记得他的家里收容着好几只流浪狗,与因病伤而被遗弃的狗,农场门口也排放着一些蔬果来个全方位信任的买卖(没人收钱全是买者良心自发置钱) ,我怎么就觉着王乾元大哥把早年台湾乡村里那份推心的信赖一直延续到纽西兰来了?我相信他吃过很多亏更受过许多气,但是他依然相信人性,虽然人性里的欺骗与诡诈常教他伤了心.
去年一堆朋友到他家农场去参观(当然又吃又拿-----他还当场刨了许多新鲜的嫩笋分给大家带回家去吃个鲜),之后他说有事要回台湾(现在想来,是去看病了吧?虽有人问,但他却闭口不说.)我们相约待他台湾回来,换到我家欢聚------我一直在等消息,之间也去过他家探询,却发现他短时间内来来回回台湾好多趟,没个停歇,还正纳闷…….
原来一直被病痛缠扰着受苦着,除了相伴的老妻,没人知道.
再一有消息,竟是一句:[王大哥走了.]
很难相信,更不愿相信.这种性格节操的人走了,再找,好难好难!他这一走,我们连约都无法再订再践,他那张憨实敦厚总透着亲笑的佛陀脸,沙沙大锣似的台湾国语声叫喊都没有了?!莫说四年八年,从此再也见不着听不着了.
有些人的离世,我能平静以对,有些人我什至漠然.但是对王乾元大哥的离世,我竟刹那间感到天地间深深的凄凉袭来,教人忍不住打个寒噤;所有暖的正能量刹那间全消殆尽了似的.
悲莫悲兮生别离-----若是生别离,还能存个日后或能一见的盼头,而死别离就只剩回忆了.
这些天,我的日子里不是没有一些新鲜欢快的事来刺激着,但是在这么刻骨的生离死别冲击下,竟完全失去了一贯的风采与所有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