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又窄又陡的木梯往上攀爬,我的上半身穿过那极小的出口,就看见一个两米半宽,三米长的阁楼,板面上铺着草席,从草席到屋顶只有一米五高。尽管已是下午,阁楼里仍很幽暗,它惟一光线的来源,就是来自屋顶的一块透明瓦片了。那条光柱直射到席子上,在四周的黑暗中,光柱里飘浮的尘埃微粒,像水中的浮游生物,在这刹那我觉得自己是在某处池塘的水底。
「这就是你的空中楼阁呀?」我问和衣斜倚在席子上的小瑜。
她嫣然一笑,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示意我上来。大概是最近读巴尔扎克的书多了,总觉得小瑜不像离家出走东躲西藏的女人,倒像巴黎客厅沙龙的女主人。
「书拿来了?」小瑜的口音带几分上海腔,有一点霞飞路上踏着法国梧桐碎影信步归来的轻柔,加上她的嗓音清甜,使她就像法国人起的路名Joffer一样,上海腔中掺几分洋味。
在一次「地下音乐会」结束后,小瑜坐我单车尾回家,向我借几本书看,她想看《白夜》,还有《马丁‧伊登》。我两年前趁文革发动之初大乱,从图书馆劫了一批书,里面恰好就有这两本。
今天就是给她送书来的。
「我听过许多你的故事啦!」她说,晰白的脸上,两眼下面都有青斑,睡眠不好,或者是有很沉重的心事,都会这样。
小瑜一边翻书,一边诉说了自己的故事。如她所言,故事很简单,她母亲从上海来韶关铁路医院当医生,文革前夕,小瑜中学毕业也进了铁路工作。红色风暴来临,小瑜为了保住面临批斗的母亲,匆匆嫁给了一个党员身份的铁路工人。
母亲因此逃过一劫,但小瑜生了女儿后就受到丈夫辱骂毒打,她到处投诉,寻求帮助,但所有人都规劝她「加强改造资产阶级思想,培养无产阶级感情」。
「我曾经想跟他好好过,给自己也给他做几件好看的衣服,一齐去看电影,到公园里划船。有自己的时间看书、听音乐,跟好朋友通信。」小瑜叹一口气,告诉我她丈夫篾视这些生活情调,不屑卿卿我我,粗鲁而不解温柔。
几个月前,小瑜逃到了广州,丈夫和铁路局,像缉拿逃犯一样搜捕追猎她,所有亲友同学都接到警告,不得收留与帮助她。
虽然阁楼里很阴暗,但仍然可以看到这个年轻女孩脸上的萧杀与绝望。她表示自己的家人,母亲、娘舅还有外公,都是文质彬彬,又被贬为「臭老九和反动学术权威」,自身难保,面对铁路工人兼党员的蛮横,只能如秋风落叶瑟缩发抖,一个个敢怒不敢言,连她的外公也顿足哀叹﹕「我家小瑜怎么踫上了这个混世魔王?」。
「我只不过是追求幸福而已!」她无奈地表示,至于躲在这个直不起腰来的阁楼里,终非久计,小瑜说自己只能过一天算一天,所以要珍惜每一天,特别是结识了我之后,更渴望过好每一天。
阁楼成了我们两个人的小天地,说不完的话,唱不完的歌,读不完的书,更有做不完的梦。我携书乘兴而来,带着满腔甜蜜愉悦醺然陶醉而去。有时直教那射入屋来的光柱,由日光变月光,我俩仍在阁楼自成一统。
有限的空间阻隔不了无限的思想与情感,小瑜和我在幻想中一次又一次携手走向新生活,但一次又一次在极度失望中回到现实。当我起身沿着陡峭的木梯离去,她用优雅的手势依依挥别,彼此都担心我明天不再出现,又或者我来了,却已人去楼空。
乱世相逢的男女,往往能在最短的时光里产生最深的理解,它的过程,跟它的发生与结束一样不可思议,曲折离奇。它有如一阕曼妙的乐曲,戛然中断而没有尾声,惟留下许多未竟的愿望,不了的情。
她喜欢我的人生故事,也慨叹那个女人缘何离开我,梅竹之情为什么抵不了金钱诱惑,见我并不怨那个人,她遂有此一问﹕「莫非你还爱着她?」
我告诉小瑜,真正的爱,是不因自己所爱的人改变而改变的,她的爱没有了,我的爱却还在。更何况那个离我而去的女人,跟你一样,只是「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已。
泪水涌出,淌过她眼下的青斑,掉落在席子上。小瑜幽幽地说﹕「我真希望这件事没发生过。呵,我希望它没有发生过。」
这件事指的是她和那个男人的事,还是我和那个女人的事,又或者是她和我的事? !小瑜没有明说,但我表示她这句话很耳熟,记得在海明威一篇小说里,麦康伯太太就说过同样的一句话。
「真的?那希望明天你可以带海明威的书来。」小瑜作出优雅的手势,示意我可以离开她小小的阁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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