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荫中的追忆---大卫王
这时,雨果真下了,沙沙的雨声尤显出街面的寂静。
这里是鼎鼎大名的淘金镇,一个早已荒废的华人淘金客曾经寻梦的地方。
从这儿望去,街道仅长一箭之地,不知是否由此而得名,这街名就叫箭镇。
沿街错落着两排凋花门脸儿的老式建筑,从街头一直延伸至街尾。
驻足在街首这家金店金碧辉煌的橱窗前,禁不住华丽感觉的诱惑,我走上前触摸着厚重班驳的凋花廓柱。看这模样,它们至少在风雨中挺立了百馀年了。
这一熘百年老屋,风雨历尽,至今不改顔色。依旧是那样的沉稳厚重,处处显露着西式的典雅,默默地向细雨中揽胜的我述说着它曾经的辉煌。
尽管已时过境迁辉煌不在,可历史变迁,对它们来说好象只是昨天的故事。在它们的注视下,这条小街上匆匆交织的身影,有多少人从孩童步入暮年,而这,彷佛只在恍惚之间。
历史一瞬,不变的是老街,还有这风雨。
雨很快密了起来,綫般坠落,一把伞就阻挡了它们下落的脚步,而我的脚步却在伞下清閒的迈开,沿着街头的斜坡向另一处幽林里走去。
出街也是一箭之遥,我却步入了另一世界。
这裡林木森森,鸟鸣啾啾,河水潺潺,绿草茵茵。
两旁修剪的整整齐齐的草坪中一条弯弯的小路,引领着我来到一个寂静所在。一栋斑驳的老式木屋孤零零杵着,像一位垂暮的老人蹲坐在路边。
它,没有凋花,没有装饰。唯有的是门前草地上一块伫立的提示牌。牌子上醒目地展示着几位华人面孔的图片,同时醒目的还有“黄金”这诱人的英文单词。
看来这里就是淘金谷,当年淘金客们在此淘金的地方,现在是受国家保护的历史遗迹。
看牌子上的图片这些面孔似曾相识。一色的枯瘦,一色的病容,还有共同的破毡帽下一张张沧桑满布的面庞。
他们的华族肤色明白无误,他们曾经是这河湾,这小镇历史上辉煌发展的一部分,他们不远万里,远道而来,卖身后就成为这河谷的“淘金客”。
历史上世界不同国度,不同历史,不同文化,不同民族,却演绎着相同的嗜好,成就着黄金的梦想和辉煌,至今绵延不绝,不息,不灭,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黄金就这般神奇,自人类文明开端后一直挺立在价值的顶端,任人膜拜,任人表露着赤裸裸的喜爱。可有谁知道,在追逐它的梦想里,曾上演过多少巧取豪夺的人间悲剧啊!
今天这高贵的硬通货,却将图片上这些衣着破烂面孔癯黄的老一辈淘金客,还有我等华族艰辛历史的寻访者们,在这里这河谷这小镇这破旧的木屋前有机缘地串联在了一起。
左边的高処隐约显露着几栋小屋的屋顶,象在召唤着我。
趋前一看,眼前的小屋令人震撼,这是历史上多么熟悉的茅屋!
几十年前这样的茅屋在我们的故里搭建得满目皆是,几根歪斜的樑柱或土坯或石墙共同支撑起风雨中飘摇的屋顶。只是这茅屋的外形和我的记忆略有不同,它窗旁建有外凸的西式壁炉和烟囱。似乎向后来者表白所处地已非故乡之地。可不管它如何改变,它的低矮,它的简陋甚至丑陋,则张显着居住者低微的身份。
是啊,这里不可能有比这些忍辱负重异国他乡讨生活的淘金客们社会地位更低下的人了,他们只能委身这里。
一截斑斑锈渍的洋铁皮封在破败的窗户上,昏暗的光线从锈铁皮的缝隙间投射进来,风儿晃动着一根根长长的蜘蛛丝,似乎弹奏着丝弦,告诉我他们曾经有过的苦难。
拐过几栋茅庐,后边的屋更让人吃惊,这已不能称做房屋,若非要给它一个称谓,它们更应该称作“窝”才更形象些。
这片崖石下凿成一串的低矮小“窝”,被虎口狰狞的嶙峋巨石坐压其上。窝状小屋,也就是凹进石崖的窑洞里,黑洞洞象咧着地穴之口。只有这窝门上的搭釦让人眼熟,这铁条扭折成麻花状,小头钉进木框,大头扣搭在破木板上,卡嗒一声,就会隔绝了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这里大概属于最低微也最穷困淘金客的栖身之所了。无比破败外,还有的是无比的阴冷。即使在这幽暗的光线下,也隐约可见嶙峋的崖面表层上许多雨水流淌渗入,它们一条条鞭痕般令人触目惊心。
这是什么?我蹲身注视着正面岩石下方的坑灶里几块烧剩下的木块,交叉迭放着冰凉黝黑的身躯。细看过去,炭灰上还保留着丝丝风痕,似乎残留着一丝当年的余温。
门外的世界繁华热闹,门里的岁月寂寞难耐。想来屋里人还顾四壁压来的冰凉,那时,唯有生起这缕炭火,方能给这些孤苦的人儿带来些许的慰籍和温暖了。
淘金工苦累屈辱,生活则是无比的寂寞和艰辛。但他们只能忍受,因为背井离乡。他们就成为最早一批登陆这裡的华人,历史上所记载的那些身不由己被贩卖到这裡做苦工的“猪仔”一族。
他们虽爲淘金客,虽离黄金最近,甚至整日与黄金爲伍,可他们却穷苦一生。
记得刚刚在街口进入的那家凋花门脸的金店内墙上,镜框里曾镶嵌着一张泛黄的信纸片儿。在这帧毛边宣纸上有几行潇洒的毛笔字令人瞩目。内容是一批“郝伯”的子姪收到郝伯汇囘乡里的资金后在向郝伯叩问。张叩李叩,一大串名单。书者功底深厚,叩字惟写得潇洒。下拉的一竪,或直拉,或斜拉,或连勾带拉,字字不同,飘逸洒脱,彷佛一群跪伏在地的乡亲,尽情表白着乡里人众对郝伯的敬重和厚爱。
可以想象,当年的“郝伯”,攥紧掌心的钢洋,从这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蹒跚着向一箭地开外的小街邮电局走去的身影。也可以想象那些得到“郝伯”资助的子侄外甥写信时的喜悦和感激,但我知道,他们无论如何想象,也想象不出“郝伯”在异乡的困苦。
直到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人或一群人,走过家乡盛开的菜花田,走上将要在浩瀚大洋上颠簸好些时日的大轮船,再走到这片茅草茂盛的河谷地,直走进这阴冷潮湿的小窝里开始了异国淘金苦旅后,方才明白“郝伯”的淘金梦就是这般编织的。然而,他们依然会前赴后继地重复着 “郝伯”的故事。
我不知“郝伯”是否刚才草地边矗立的解説牌上那幅图片中茅屋前枯坐的身影?那白髮苍苍孤独潦倒的龙锺身影,曾怎样一天天打发了这苦涩的日子,终熬到了灯枯油干的一刻?
屋外不远的湍急河流里曾是他们的劳作场地,他们整日在河水里弯腰筛石,不断冲涮着鉄筛里的石沙。石沙一点一点筛出筛箩,他们唯盼的是剩在筛底的沉沙中那些微金黄的影子。
这影子是他们的梦,是他们不远万里被卖到这裡,在这片绿荫绕裹的河水里长久追寻的梦想。
他们的梦无疑被现实打得粉碎。
自一个没有尊严的国度里卖出的苦力,在这片低矮的崖洞茅屋栖身的只能是嬴弱的身躯和屈辱的灵魂,这河水流淌的也只能是他们的汗水和泪水。他们劳作虽换取了家族泡沫般的希望,换取了据此一箭之地之外小镇的繁荣。可他们轧干血泪的枯骨,最终也只能倒在这片木栅栏后草木幽深的荒坡上,继续守望着脚下蜿蜒的河水和这一河谷的碧绿。
不知这绿荫中的啁啾声,可是他们不屈灵魂的呢喃?不知这风雨中挺立的茅屋窑洞,可是这群背井离乡的淘金矿工们的身影?
河水潺潺,绿树荫荫,他们已然和这眼前浓的化不开的绿茵浑为了一体。
依随历史,昨天的一页已悄然翻过,社会也已跨入到了一个文明崭新的时代。但历史始终是一面镜子,映照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脚步。
令人欣慰的是,今天这里的民主社会,仍能在经济大潮卷裹一切中保持着一份清醒,保持着一份对历史的尊重,保留着这一片华人曾经的遗迹,让我们后来者站在这裡,还能抚摸着历史的脉搏,去追忆那飃远的过去……
风雨中游人渐多,擧伞又擧着小旂的导游,用华语招呼着随团观赏的游客,他们是遥远的访客,是这些淘金客故里的后人。世界天翻地覆,不变的是人们对历史的追忆。
三三两两的游客里,一袭红衣红伞的女子令人瞩目。
女子认真地看过一个又一个茅屋,又攀援到高処自陡峭的窑洞処索迹下来。
一旁平坦処走来的丈夫抱着孩子,朝高処的妻子喊着“当心”,嘱託着在泥泞中滑步的妻子。
女子终于趔趄着走下了泥泞的坡路,来到这横在木栅外的最后一座铁皮锈渍的小屋,女子探身进去,外翘的大红色裤腿,在一片绿意盎然中尤爲显眼。
接着,会合的他们一家往木栅后丛林里的走去,那片山坡就是长眠斯地的矿工墓园。
一袭红衣,渐渐掩映在浓郁的绿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