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堂前---景小佩
上学期最后一堂中文经典课,我原预备讲的”汉诗”临时更改了题目.改成:”南北朝与隋的文学趋势,诗与文人”------两个原因:一是汉诗并非汉朝的主文学形式(是赋),所以汉诗虽有其次要性的时代作用,但究竟是次要了.二则,南北朝与隋的文学趋势虽未成形,却是奠定大唐三百年天下文风的先趋导索,不明其究,难以展开我下学期”大唐天下三百年”的文学基石课程.所以,临时改了题.
除了上述两个原因外,南北朝与隋不算短的两百年间,发生了许多划时代的创举,与影响华夏民族生存与文学的突变点.举一例子来说就明白了:华人现在说话的四声(阴阳上去)就是南北朝梁武帝在位时造就的.梁武帝喜好佛学,讲儒学都以佛学方式开引论述.一时间佛学风潮鼎盛.自然佛经演绎也就普及开来.诵佛礼佛多唸佛经竟学习上梵音的发声方法,渐渐演出四声(诸君想想,最早中原河洛语与各地家乡话,发语时何曾有过四声的讲究?)就是在这段时期被公定下来了.
这还不说,我常告诉学生,中国历史上每经一次外族侵略攻佔后,就会形成一次文化大交融,每一次注入新血源后,中国就会产生一个强悍威勐的大帝国.汉朝时民族裡并非以汉族为主源,多夹杂羌匈奴羯狄戎鲜卑等多民族(汉武帝祖母窦太后即氐族亦鲜卑族人),多种血源激盪,才振起新勐的血气成就大汉一朝初起的雄势;而南北朝与隋也是如此,北边全被戎狄长期侵佔,原来的北人被逼南迁,如一波高似一波的涛涛海浪汹涌着南下润覆初萌的土地,带来太多的新种芽与新观念新气势,把长久积习的怠滞或溷沌都给冲出无限的生命与活力来了.南北朝时的民族大迁徙,文化大融和,血源大洗牌,造就的是初唐之始的一泓蓬勃朝气,撑起大唐奔流血脉的三百年振动辉煌.
民族大融合在这个时期做了最鲜明的例証!!有些诗人的文风甚至启蒙了唐代着名的大诗人,影响甚深.(如南朝诗人鲍照的诗就影响了有唐一代高适,岑参及李白的诗风.)
整理复习的过程中,我看到了那首唐刘禹锡所写的”乌衣巷”诗------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 入寻常百姓家”------这原是写着当年远北异族佔领江山后,把当年叱吒一时的君王贵族豪富人家(如王导如谢安)逼往南迁,多少名士到了南国后尽失所托,身家不再有馀,辉煌也早消尽透.早期只倚畔豪富大宅的燕子也顿失依靠,纷纷重栖新宅于一般百姓茅舍,故有此慨歎.
可是,我心里马上浮现另一道时代影像------这影像,我都亲眼目睹过-----历史一再重演重映,只可怜见那些受摆佈的人类哦,永远看不清这种游戏的轮迴反复,还只在人世间自顾自地演绎着大时代裡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一代代一世世,令人嗟歎不已.
那就是台湾名小说家白先勇先生的成名作:”台北人”-------裡面写尽的是:四九年后从大陆辗转迁来台湾的君王贵族富豪与小民千万.
完全一幅典型的南迁图.
历史竟然是一长长的褶纸幅,好些地方居然都是可以摺过来映叠过去相应和的.南朝初起的”忆怀苍凉”,岂是海峡对岸的同胞能理解曾想像过的?
我阖书瞑想:这两个朝代人民的心态异同.------完全惊人相似.看”台北人”一书裡,十四篇章裡的主人翁都是四九年时随着国民政府撤退来到台湾这一小岛上的人.离开时,或是年青人或是壮年人,十多年过去,成了中老年人.他们都有过一段难忘的过去.这份过去的重负,直接影响了他们目前的现实生活.这些人物囊括了台北都市社会的各个阶层.
白先勇在书前就引录了刘禹锡的”乌衣巷”一诗.在这些人物的心裡,过去代表了中国的旧式与单纯,有秩序且以人情为主的农业社会,是大气派的,是辉煌灿烂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是纯洁灵活的青春-------而现在,则是複杂的,以利害关係为重的,追求物质享受的工商业社会,是失去灵性的,斤斤计较于物质得失的西洋机器文明,是遭受时间污染腐蚀而趋于腐烂的肉身.他们共同的特质即是:不肯放弃过去,永远沉睡在过去不肯醒过来.
而那些被迫南迁的中原人,也该是这样的情怀吧!!
台北人的人物分为三类:一是完全或几乎完全活在过去裡的人;一是保持对过去的记忆,却能够坦然接受现在的人;第三种则是:没有过去或完全斩断过去的人.-------所有这些人,客居台北,看来像台北人,其实并不是了.
而我,属于第四种台北人,懂得这些台北客所遭遇的旷世灾祸,对他们失家离亲的不幸,我寄予无限的包容与疼宠─────他们都是谬误时代裡政客争斗下的牺牲受害人.将心比心,谁都欠了他们.人的活命只有一生世,这些人只能认了命!
有民进党的前主席施明德对我说:[你是第一代台湾人.(因为我出生与成长皆在台湾).]但是,我心裡愈成长愈明白:我不是完全的台湾人.我也非完全的大陆人.但我是百分之百的华人!
把书架上那本早早褪了色少了封皮的”台北人”一书找出来,再看再抚摸,我有想哭的冲动.我这第一代的台湾人,是看着那些书裡的台北人长大的.他们都经过战争,不管他们来时多麽稚嫩,凡经过战争的人都不再年轻.他们多深沉多内歛,还有好多好多浓浓的说不出口的思念!于是他们看澹生与死,却总在把酒畅欢醉后像孩子般嚎啕痛哭(我记忆裡童年时好多叔叔伯伯们都是如此),不像现在的人,记忆的口袋鬆散散的,裡面乏善可陈.那些”台北人”的记忆口袋裡沉甸甸厚沉沉,打不开,也不敢打开-----久了,袋子也烂煳了,袋子裡的记忆都幻化成千千万万隻白蚁虫,爬得满天满地,你只能乾坐在地上,下意识伸伸手,却一隻也捞不着.────再伸手,却发现永远地捞不着了.
那一辈子的台北人,我见着的.我很小的时候常有心疼他们的感觉,这感觉说不出由头,却真的好深沉.
南朝那些南迁来的人,也是这景况吧.
白先勇是我中文经典课裡的”现代文学”人物代表之一.他的”台北人”是我奉为圭臬的经典,每看一回心为之恻恸好久.所以我要磨练自己的耐力内蕴,坚强起深度,才能阐释出他真正的精义(说实话,在我心底的文学等级评价,白先勇是远远超过高行健与莫言的).
有了”台北人”的诠释与比较,我更懂得了那些南朝的人物,及那些诗篇与文采之后的,深深的抑鬰与长长的歎息.
历史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嘲讽,也悲悯我们这些茫茫众生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