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了些年纪,许多事就有了理直气壮的借口好躲懒,即使有人不满嫌我拿大或怨我过”宅”,少于应酬时,我就两手一摊,倚老卖老地叹道:[年纪大了,没精力乱跑.]------老公在旁直翻白眼,他最清楚我疯起来的狂劲吓人.
但是那一天我是拖着困乏的身子起了个大早赶到市中心去看一场二十年都见不着的老朋友书画展-----一生难得一回,不去对不起自己!
那是好朋友李曜的书法与同学姐姐马肇顺的国画展,这就够亲切了,更何况是与台湾来的台中几位大师的联展,错过了我会恨自己!
早年在台湾联合报系的联合晚报当过一个小官职:文化版负责人.旗下记者报上来的许多好活动我都绝不放过,如世界男高音的演唱会,大师摄影展画展书展音乐会,各种文化讲座等等等等,沉浸在其间的氛围就教人迷醉,我更不忘以职位之便向大师请教过太多珍贵心得.这二十年的奥克兰移民生涯,虽是休闲养生得意,却是常常念起昔时那股子文馨气息,为之悠然神往.在奥克兰也常常参加或组织过类似活动,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这回感觉出了差异:是那股子来自家乡的土味,二十年后仍教我心底泛出泫泣.
此间的好朋友晓霞也组过每月一次的文化聚会.李曜是我们的书法课老师.他为人太亲和所以我敢于随意偷懒,常常误交功课.也可能他是为了配合我们参差不齐的程度,由浅入深慢功磨活儿,所以我不当回事地游玩其间没有太认真.但是这一回才算真正见了他的真章,倒吓了我一大跳,悔恨自己眼光的拙劣.
场上一堆人排着队伍请他赐字,只见他弯着腰不慌不忙地沉着样-----这就是素养功底的表现,提笔沾墨吸气落点,全在一个敛与达的节奏里顺练完成.他写的都是顺笔即来的文句(有取自四书的中庸,诗词,名言…).他说了:[平时看书遇到好的喜欢的句子就随手记下,或背下,需要时就可以配合著书写时的悟力一字字下笔────这时候不单只有对书法的热爱在激励着自己,还加上传统文学文化的衬烘,意境就容易展现.]
我一下子想到了金庸的小说:”倚天屠龙记”里武当派张祖师为弟子张翠山空临丧乱帖时的下笔: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李曜的提笔居然就有此劲气!我凑近身看,他写的是:[龙的传人]----那”龙”一字,我看过书家临笔不下千百回,唯此时此一字,竟令我有”独艳”之感,心为之震!
这龙字不易写,或大拙或大舞,都必然带有凌厉的呼啸气,常不教人亲近.而李曜的龙字,是只掘起的潜龙,厚重而艳绝,我生平第一次有这样的震憾.而人如其字人如其韵,李曜就是这种厚蕴富性之人,再次印证.
他写了好多幅字相赠,我没有排在队伍里.这叫不添乱----对他的字,我得细想好了句字再请,估计着他也逃不掉.谁教是好朋友呢.
马肇顺的国画出色,早听过她妹妹马肇莉提起过.马肇莉是我初中市女中的同班同学,高中也同校.对她为人知之甚深,是位宽和良善的本质好女人.但对姐姐肇顺不熟.所以观她画时我先观人,一照面不觉惊讶叫出来:[呀───天山童姥! ]───说完我就懊恼不禁!孔老夫子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我常得意地自夸:[我未至七十已然”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
但今天此刻又破功了!虽然是全心的赞美:肇顺姐姐近七十,但她的脸庞轮廓完全像我们中学上美术课时所学唐代仕女图里的仕女脸庞,线条柔和温婉不说,她的肤色也是白里透红,粉凝粉凝地敛容端止.-----她简直就是一幅从国画里走出的仕女原形--------这就是把绘画艺术长久研磨后嵌入人心的意境展现.看着就亲和且是使人敬慕,一般人仿不来的───唉,我竟是出语轻佻了.比不上不说,太随心的话也坠了自身气度,真懊恼!
肇莉在我耳边轻声介绍着:[姐姐一直习画不辍,在中油工作时下班就向喻仲林大师与梁丹枫名师学画,自己又极爱,所以画了一辈子.]
我看着她一直弯着身子静静作画,不受身边任何赞叹声音的打扰,一笔笔地顺着心去添意加彩.她绘的是山峦是孤峰是云层,还有远远似有似无的人家与流水小桥,小隐隐在大隐里.画上虽是一片寂静无声,但我仍觉得山峰里尽是萌起的生命无穷,是沉静的生机------这得要怎么样的修练才得到的悟达呢.
最后李曜走过来,大家请李曜在完成的画上题字,李曜竟直指名叫我,我又管不住自己那激动飞翔出去的心,收不住自己要狂呼呐喊的口,叫了句:[云深不知处---]
画中人家只宜是采药修练的高士居住,若是俗人来访,童子必是应门答:言师采药去,云深不知处----]
或于此山闲游,一时迷路,也只能自嘲:[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同样应了题句:[云深不知处.]这句题字,下半句隐去了,让观者自悟.
这所有的过程,就像一股淡淡馨香,直沐所有访者的心怀.
看着他俩的风采,我想及当年在美念戏剧艺术硕士学位时,有一门最难的课程:戏剧批评-----教授一学期要我们给七位作家的作品做出批评考核,每位作家的作品我们至少要读过五本以上,很耗心力.不过也是这个机会让我当年读了不少好剧本───苦,从来不会白吃.
其中有一个剧本题名即为”天堂”.天堂是什么?天堂里的人都在做些什么?答案真质朴:天堂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兢兢业业地专心自己挚爱的工作:或绘画或建筑或写作或裁剪或歌唱或书写或吟咏或…….人人都能心无旁鹜没有后顾之忧地完全投入不受干扰地从事自己喜欢有兴趣的钻研!───且无求无欲!
当年读及此,还想着:这就叫天堂?太不修饰太直白无趣了.可自己到了现在的年龄─────呀!才懂了.要到这境界,多难!自己的修为更是不易!先修己,才有日后得天堂生活之福报.
这俩人,是活在天堂吧?!
说实话,我对这俩位素馨人有份特别的崇慕.他们的书法与国画,也许还不是世界之最,但我知道他们悠游于有余地的精进追求里;最令我心仪折服处在于:作品的气息中有着绝对”无欲”的"干净”-----他们在作画也好,书写也好,只是在享受对艺术文学的钻研过程,自得其乐;完全没有市侩气-- ---市侩于求名或求利或求任何好处.所以,谁的赞美或诋毁,都伤不了他们的文馨之神髓.
────这一点在现今的文坛也好艺坛也是,都是最难能可贵的.我欣赏观玩过许多如此类的展览,有些大师级的作品其技巧之高超精湛华美,可以教人惊奇赞叹,但十之八九,多缺乏这种”淡定的超然”----无求无欲,只在单纯地诉说美.
我好骄傲他们是我的朋友,我有这样文馨之友,心里底气十足.
人生在世,尤其到了这个年岁,求什么呢?美酒,良伴与佳友.
想着,得意着,我都快凝融到李曜的墨香里,嵌化到肇顺姐姐的画境中,美极了.
有这种文馨的友与事,我一定勤快地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