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中平原广袤无垠的土地上,星罗棋布撒落生长着无数柿子树。其实柿子树最风光,最值得骄傲的时刻,就要数眼下秋末冬初季节了。
光洁墨绿的叶片,经寒霜浸染得如枫叶般姹紫嫣红;一夜秋风袭来,那些红于二月花的霜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枝头。它们以生命的绝唱与辉煌,将大地装扮得五彩斑斓。最后枝桠上只留下红艳艳的柿子交相辉映争奇斗艳,远远望去,就像一团团火焰在枝头燃烧、涌动、升腾!
然而,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故乡老宅,那棵树身弯曲得像龙虾一样的柿树了。它不与桃李争春,也不与樱花斗艳, 它没有杨柳的婀娜,更没有松树的挺拔,甚至于有些猥琐与丑陋。
它的树冠高过屋脊,苍虬多筋的树干纵横交错伸向天穹,喷绿叠翠的树叶郁郁葱葱。还有那凸出地面盘根错节黝黑的树根,虬劲有力深深地扎进泥土。它虽然无语,却似乎有声,俨然像一位精神矍铄躯体佝偻的老人。
记忆中的柿树尽管枝繁叶茂,然而树心早已中空,南边向阳一侧有两道像蚌一样,至今都没有愈合上的血缝。记得童年时我曾经问过我的祖母:“谁将咱家的柿树给弄伤了?你说它还疼吗?”
只见祖母陷入了沉思,一丝苦楚从她苍老而又刚毅的面颊掠过,两眼无神地凝视着那多灾多难的柿子树。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日,西北野战军兵不血刃解放西安。西野在彭德怀将军的指挥下,一路西进追击胡宗南、马鸿逵、马步芳部于白马河沿线。
六月初,双方以白马河为屏障展开对峙,战斗呈白热状态,爆炸声、机枪的吼叫声不绝于耳,突突突地火舌就像毒蛇吐出的火信子。我的家位于白马河东岸的元马店村,当年西野第一兵团司令王震将军的前线指挥部,就设在我家老宅的堂屋里。
为躲避战乱,祖父带着一家老小躲进秦岭腹地,由于祖母放心不下家里的盆盆罐罐,加之她三寸金莲也不便于长距离奔徙,故而便舍命留了下来。于是她有幸见证了中国历史上那支秋毫无犯,天底下最好的军队。同时她也亲眼目睹了那个传说中的彭大将军、王大胡子(王震)、许光达、周士第等将军的风采。
人民军队爱人民,人民军队人民爱,此后,祖母便与村上所有留守人员,没黑没明地为部队磨面、做饭、抬担架。一天夜里,一发拖着尖利哨音的炮弹,不偏不倚的落在我家柿树下爆炸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得祖母目瞪口呆,震落的青柿果连同掀起的泥土,一同砸进她畏缩蜷曲着的土炕上。
当她惊魂未定睁开眼睛时,那个人称王大胡子的王震将军已经冲出屋。柿树根部被炸开了一个大坑,根须向上翻卷裸露着,一片硕大带着木质层的树皮连同树身被撕裂了。只见年轻战士无声地倒在撒满青柿果的血泊中!
将军抱起树下那个被炸飞了双腿,气绝身亡稚气未脱的士兵,可怜他还是个孩子啊!祖母含泪拿出家里仅剩下的一床棉被为年轻战士殓尸,如注地鲜血,顺着被炸断的大腿根流进柿树下那褐黑色的土地!
不知是爆炸时硝酸钾化学作用的腐蚀,还是经年累月雨水的浸蚀,抑或是上苍对那位年轻解放军战士的怀念。从此,我家老宅那棵被炸裂了树身的柿子树一直都在流水,不,一直都在流泪、流血!那经年分泌流淌淡红色的粘液,仿佛诉说着战争的惨烈与久远!
六十多年的风雨斑驳斗转星移,在植物强大再生能力以及求生欲望作用下,那条被炮火撕裂的伤口迅速向中间生长合拢。然而,生长速度远没有腐蚀速度来得快捷,因此,那棵经历过战火劫难的柿子树,不但始终没有愈合平整,反而进一步中空。
加之南侧残缺部位缺乏支撑,植物的向阳性又促使它的树冠躯干向南迅速倾斜,相反一侧的树身便急剧弯曲驼起,于是,整个树身便呈现出一个巨大的“ C ”字型特征,远望更像一张拉开的巨弓。然而,植物超强的隐忍力以及从它身上爆发出来不屈不挠顽强的生命力,依然让人肃然起敬!
也许兵败如山倒,也许胡马残部无心恋战,不久他们便放弃白马河防线,全面退缩溃败至周、眉、扶三县交界的包袱沟区域,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一场更大的噩梦在等待着他们。
此时隐蔽集结于指定位置的许光达第二兵团主力,奉命由胡马之间防守薄弱的柿树林地带穿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迂回到敌左侧后。周士第第十八兵团主力,沿陇海铁路经凤翔由东至西直插敌右纵深。王震第一兵团主力,跨过白马河沿渭河南岸、秦岭北麓向西推进,继而攻克周至县城,长驱直入钳制残敌于包袱沟正面阵地。至此,中国人民解放军西野逐鹿西北战场第一阶段战略包围全面完成。
总攻前的沉寂如同待产的孕妇,兴奋、紧张而又难熬,这样的经历对于一个运筹帷幄,身经百战的指战员而言再平常不过。可是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总司令不免还是有几分担忧。然而,当他看到山山卯卯开始泛红的柿子树时笑了,红色预示着新生,一个全新的人民民主共和国即将诞生。
七月十一日拂晓,随着西野总司令彭德怀将军一声令下,一时间万炮齐鸣,火光冲天,子弹、炮弹、凝固汽油弹让包袱沟立刻变成了火的海洋。中国史称“扶眉战役”,当地人称作“包袱沟战役”的那一场生死较量,便由此拉开了序幕。
胡马部顿时溃不成军,将士丢盔弃甲撇戟扔抢夺路而逃,马匹、伤兵、辎重、粮草堵塞了包袱沟内外所有的交通要道,枪炮声、喊杀声、汽车油箱燃烧时的爆炸声一浪高过一浪。沟沟坎坎大片大片的柿树被炸得七零八落,满地俯拾皆是的柿子全都被踩成了红泥浆,包袱沟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分进合击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第二、第十八兵团主力将其团团包围。激战两昼夜,胡宗南、马鸿逵、马步芳除带领部分残兵败将潜入秦岭逃往四川外,西野共歼敌四个军四万三千余人,一举解放周边县城八座。为进军大西南,解放全中国,打下了坚实可靠的基础。
周、户、眉、扶、武、凤等八县人民永远不会忘记,秦岭北麓漫山遍野火红如血的柿子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一片英雄的土地,那是一群英雄的儿女,那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战场载入史册举足轻重的伟大胜利。
……
秦岭北麓万山红遍,关中平原层林尽染。时光进入21世纪,人民的中国日新月异蒸蒸日上。经过三十多年以来改革开放的洗礼,中国经济取得了举世瞻目的成就。今天的中华民族,才真正像巨人一样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又是一个柿子飘红的季节,我怀念那些为人类解放事业舍生忘死,血洒疆场的人民英雄,我怀念当年跟随人民军队一路西进奋勇支前的家乡父老,我怀念我那默默奉献平凡而又伟大的老祖母!
我爱故乡的柿子树,我爱故乡勤劳勇敢的人民,我更爱故乡那一片血染泪泡英雄的土地……
2013 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