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要重新调派学生座位(小男孩长得太快,也有的近视度数加深,都要调整),结果他们又提出意见:[老师我们自己编位子好不好?][不行!必须听老师的!]------我们争了起来.后来的决议是:第二天一早上课,看谁先到校?我还是他们?早到的有决定权!
我也真是忘了老师该有的风范,一门心思和他们拼斗起来.第二天一早我偷偷摸摸天不亮就起床,摸黑到学校----糟糕,校门还上着锁没开呢!才四点不到.我估算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我一向都是著球鞋牛仔裤衬衫上学)----这铁栅门,我爬了!
才爬到一半要跨过栅栏时,一道手电筒的强光直扫过来,把我全身的血液都冻僵在当场----我趴在铁栅门顶半响不敢作声.一会儿只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是景老师吧?你要进来喊我一声嘛,何必爬门呢?]巍巍颤颤手里拿着手电筒走过来的是老校工,我尴尴尬尬地爬下来有话没话地小声问着:[哎呀,怎么知道是我呀?]老校工眯着眼睛看着我说:[怎么会不知道?你班上学生都来了一大半了!] -----也都是爬进去的?!我都羞死了!
刚开始教授时我终于见识到小男孩的精力有多旺盛:放学时没一个正式从门走出去的:都是跳的窗子!同时我班的窗子几乎没有一扇能维持完好两天以上,学校事务组老师对我说:[景老师你一定要好好管管,学校里可没那么多经费来补你班上的窗玻璃!]---我也自知理亏,忙答应着.后来我叫改成用报纸糊,一样撕烂不说且明亮度太差.我想了个方法:全班放学后先不回家,举行班上摔跤大赛:叫文静的孩子着手研究国际摔跤赛的规则,届时当裁判,全班爱闹事的分两组比赛:每天不把他们这些兔崽子累趴倒不准回家----第一次,我看到一个个竟从门出去放学了,心中暗暗惊喜----自此,我班上窗子再没破过!!
小家伙们竟开始学着伺候我:会在讲台上放一杯茶(我不敢喝,怕他们吐口水,后来想想,认了,喝了,倒也活得健康),只是他们开始干涉我日常生活了.有一回我刚到班上,发现讲台上有份剪报,写着以色列特工偷袭进入乌干达机场,不费一兵一卒把法航上所有被劫持的两百多人人质救回-- ---大获全胜----然后报纸上登了那位游击队队长的照片,很是英武.小鬼头们在照片旁写了一行字:[老师,你只能嫁这样的男人,不可以教我们失望!]-----我当场蹩死不敢笑出声来,因为全班小鬼头们的表情都很严肃认真!
这也罢了,眷村里有许多妈妈们从小看我长大,见到我一心奔在小鬼头们身上,怕我耽误终身大事,一直跟我娘商量着要给我介绍"杰出人士"交往!- ---我那儿有时间呀!他们就请那些杰出人士周日到学校来找我,指认我的脚踏车,把信放在车筐里,或等在那儿-----我一个都没见着,一直朝窗口探望.后来才有几个小鬼头忍不住告诉我:[老师,你别等了,都让我们给赶走了,一点都配不上你!我们都派了人守在那儿,也考核了那些人一番,不合格就都叫他们回去了!]----我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后来想想也是,这么容易打退堂鼓的人还是杰出人士吗!----小家伙们帮我把了第一道关,不错!!
我个性上直来直往,许多内里情状常常摸不到头绪,却又不屑去摸清:疼我的人疼到底,恨我的恨到骨子里.我才刚带班级,就发现班上有几位同学放学后去参加补习班.但是这些才初二的皮孩子怎么会安心上课?放学后晚饭乱吃,又和别班同学打闹鬼混一点心思都没放到功课上,家长浪费了金钱,孩子赔上健康与染上坏习惯.所以,我做了一个规定:全班放学后全留在教室,我负责全程安全;同时我请眷村里卖馒头的老乡准备一大堆馒头包子来班上供应,然后我负责帮全班补习所有课程,包括数学英文物理化学,同时全部免费!
-----你们可想而知:我得罪学校所有老师了!!一位与我相好的学姐同事偷偷告诉我:[那些老师们只要推介班上学生去那家补习班,他每月即可依学生数抽头!你这一来,补习班老师少赚了钱不说,所有学生也会起反应:景老师都免费教学生,其它老师只要钱,一下子被比下去,那些人还不恨死你!]-----我完全没概念,就成了刺头!!
从此,我就走在旁人的冷嘲热讽中----好在我个性大条,竟根本不放在心上.到了国三,升学压力一下子紧缩上来,我连周六日都规定全班上课,由我一人全面督导负责:印讲议印试题补课教课监课,除了回家睡觉,所有人生时间,都交给那一群屁小子了.
我记得好清楚,有一个周日傍晚,全校只有我一个班级学生在校.才检讨完一份试卷,窗外忽然哗啦啦下起大雨,天色十分昏暗,大家心情都低压闷沉.忽然坐在班上最后面的一位大个儿拿出筷子敲着桌子轻轻唱起满江红来,不一会儿,全班齐唱,雄壮高声直冲云宵-----那一刹间,我们师生激昂地竟好多人都哭了.
带他们用心仍是有相当回报的:全年级三个女生好班三个男生好班,以我班程度竞试时大不了得第七名,但是好几回国文竞试进入第四第五名,最佳一次是第三!---我班成了全校师生的异数,扬名全内湖!!
(联考后,我班成绩优异.全台北市国文成绩上一百八十的只有三位---200分满分,包括有20分的作文------我这个放牛班占了两位上180!!)
送走这些孩子,我脱了层皮.由于表现太过优异,学校马上给我新学年安排全校精英女生----但是,我觉得自己已然不能再像原来那样付出.乖小孩太好带,成绩毋须我操心,两年后与另一位好班联考比例是29:5闯进好高中,我们胜得太轻松,太不好玩了.我于是申请出国念书去换新环境----出国三年,妈妈信中告诉我,过年过节,那些孩子们(主要是那些放牛班的男生)都有去家里帮忙清扫修整东西及陪老妈聊天,有女生还趁空认我老妈当干女儿---简直乱了辈份!!
再回国,开始教授好几所大学.现在奥克兰竟教授起十五岁到六七十岁的朋友学生-----但是最初的那一班孩子,一直鲜活地存压在我心底,是一段骄傲的梦,再来一次?我也拒绝!只有在当初那个环境里那个年纪那份冲动才能织出的色彩----今生,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