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奢望,自己的见解能如自己的胃口一般广纳包容。许是北人南来,又自幼萍踪飘忽,浪迹天涯,我对南北、中西的各种食物都比较容易接受,进食之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她与传统食物相比有多么不理想,而是她的独特与新奇。
但人的饮食也同他的嗜好一样,总有几种食物是喜欢一辈子,怎么吃都不腻不厌的。
饺子就是老蛙的心头最爱之一。
没有一种食物像饺子那样从制作到享用,是由全家或整班朋友齐齐参与的。儿时家中包饺子,是一件重大的事。很早便由父亲动手和面,清水白面的比例,揉面及醒面的程度,如何恰到好处,他心中有数,只要见父亲用湿毛巾盖好面团,便知他这一边的活儿已经妥当。
母亲剁肉切菜拌馅,待屋中馅香四溢,也表示她那边也己就绪,可以开始包饺子了。
几十年前家居并不宽敞,室内衣柜、茶几、桌面都可以放包好的饺子,要先抹拭干净,再撒上白面。母亲从厨房端来饺子馅,父亲把和好的面揉成长条,再揪成一一小块,便开始擀皮,北京人也叫「压皮」。
其时我尚年幼,未晓得帮忙包饺子,但也喜孜孜坐在桌旁,望着笑逐颜开的父母,我会分得一小块揉好的面团,用一根象牙筷子学习擀皮,父亲常拿起我的面团揑出一只维妙维肖的小胖猪,还粘上一条卷圈的尖尾巴。
迄今我仍记得那种合家包饺子的场景,暖暖的秋阳穿透窗前那棵浓密的紫荊,照进简朴但洁净整齐的家,饱经忧患的父母衣著灰旧,仍带着出身高门的轩昂端庒,他们的交谈是一种近乎絮叨的低语,音量不致扰邻,内容避免惹祸,在我听来那是生活的款款心曲。
父亲擀皮很快,见母亲来不及包,便也动手包饺子。他俩包起饺子来如唐鲁荪在《故园情》中所言,一个用「揑」,一个用「挤」。
父亲慢慢「揑」出来的饺子呈半月形,很讲究,好看也好吃。母亲「挤」出来的饺子呈尖圆形,不受看,但包起来很快,下饺子时不轻易煮破。所以我们家的饺子下好之后盛到盘子里,一看便知是谁包的。我们家一锅子「揑」「挤」兼有之的传统,至今仍保持着,只是老蛙用「揑」,蛙妻用「挤」罢了。
「揑」与「挤」,是老北京人吃饺子的一种讲究,通常在饭馆子里用「挤」,取其包得快以及经得起煮。但「揑」出来的饺子,比较地道,这是因为吃饺子除了品尝饺子馅的味道,饺子皮的口感也是一种享受。「揑」出来的饺子都带一道薄边,这是饺子皮最精彩的部位,少了它就不完美了。
现在「揑」饺子的极少见,实在是一种遗憾。
北京人的饺子,馅料用肉可选猪牛羊,我觉得以半肥瘦猪肉,自己动手剁碎为佳。菜蔬则以韮菜为上选,大白菜、椰菜次之。
唐鲁荪先生说北京人讲究凡事有格、有谱,不得乱来,确是一句至理名言。他说牛肉馅必配大葱,羊肉馅须配冬瓜、葫芦瓜,不可乱套,想当然胡乱配搭一通,就是失格、离谱,也准定不会好吃。
饺子可以一齐包,但却不能一齐吃,因为必须有人一锅一锅地下饺子,煮好的饺子要趁热吃,冷了就不是那个味道了。母亲总是站在厨房里为大家下饺子,最后一个才吃饺子的人。
包括父亲在内的大人孩子,一边吃热气腾腾的饺子,一边愧疚心疼厨房里的她,你一句我一声召唤﹕「快来吃吧!您也饿了!」母亲边应答边端上一盘又一盘刚煮好的饺子﹕「我不饿!你们先吃,还有的是,锅里还煮着呢!」
每一顿饺子,就是在这一句句召唤应答的互让与体贴中吃完的。
饺子好吃,家中父母包的的饺子更好吃,令我想起先人后己的慈母,感悟到饺子里的人情世故,那一种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