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有件事令我兴奋:中国政府将每年一度的教师节日期,改为九月二十八日,因为考据出这一天正是至圣先师孔子的生辰----这一改就,应和上了台湾的官定教师节日期,感到挺窝心,但,这并不是教我兴奋且骄傲的重点!
我感动的是:正确算出孔子诞辰日期的国学大师程发轫老先生,正是我念台湾师范大国文系的老师,大一时还教过我的"国学概论"课!
我得坦白交待一点:当初上程老夫子的课,我没有很用心.因为程老师一上课根本不理会课程叫做"国学概论",他全心全意地给我们上起中国历法的算计方法来----老天爷,那可枯躁无趣极了.十八九岁的大女生,那儿来的耐性与心绪来静心研究数千年前的日期如何换算成今天的日期?太不好玩了!但是我们很安静地听着,因为程老夫子一讲及历法,满眼放光彩,巍颤颤的身子竟都灵动起来,所以,我们认真地回应这门天书课----早知道三四十年后,程老夫子的研究能有那么大的作用力,当初应该继起追寻程老夫子的历算学才是!
其实,我和师大国文系的缘法甚深:初中高中的国文课导师都是出自师大国文系,而高中国文老师一有事,都请的她系上助教或讲师来代课,所以一考上那里,逛一趟系所,遇到好多熟人,像回娘家似的,好亲切.而我这一届同学也以人才特多为喜.我们也被助教叮着说:[你们还是幸运的.当年从大陆来台,政府携来许多杰出的国学大师,都在本系上.那时的流亡学生第一届考上来的菁英份子,现在都当要职了,如系主任系所长,你们蒙受两代最菁英分子授课,算直系的徒子徒孙级别,如果念不出什么好成绩,有愧学系,有愧孔夫子.]----那时太单纯,这番话都能把我们吓唬得一楞一楞的.
那时真有好些国际有名且留史的国学大师在系上任祖师爷级别,除了程发轫老师之外,还有林尹教授,及我最敬爱的文字学大师鲁实先教授.鲁老师绝对大性情中人,据说在大陆上二十岁就已经当了湖南大学的校长.来台后有些忿忿,常在讲台上骂这骂那,听他的徒子们告诉我们这徒孙:[鲁老师上课,课室外警备总部军情单位的人员都在绕着旁听---鲁老师火大了,还冲出门去骂两声!]鲁老师好大的声量,真是难以想像鲁老师是位相当矮小瘦癯之人,他坐在椅子上给我们讲课时,竟然可以把双腿交盘起两个圈,羡煞极当时我们一堆为婴儿肥发愁的女娃娃.鲁老师学问实是渊博,据我的导师李国英老师(鲁老师的第一代入室弟子)告诉我们:[鲁老师从十多年前教我们文字学起到今天,从来没有重覆讲过一个字的溯源演变及释义---- -真不知他肚子里还有多少货我们不知呢!]
我想起孔子的得意门生颜渊也是这么赞叹老师的:[钻之在前,忽焉在后...]
在预备文字学的课程前,我们只知道文字学领域里留史的国学大师是已作古的董作宾先生,但鲁老师倨傲不屑地表示:[董作宾先生最大的文字学贡献就一样:把不认识的字用框框空出来而已!]
鲁老师的课我爱上,听得趣味盎然----那也亏得我是眷村女儿出身----眷村里都是来自大陆五湖四海的各省区人,从小听惯他们的方言口音,鲁老师一口极浓的湖南音难不倒我,却苦了好些来自东南亚的侨生同学,下课后我的笔记本成了抢手的香饽饽,但上课间也常低头问我:[鲁老师说什么呢?]这时候十之八九在发火骂人,我很尴尬地咽了下口水,困难地翻译说:[他在说:连这句话都不懂,真是"拘"(猪)哟! ]
大性情的大学问人,其生死都是大特别的!我才刚毕业没多久,听同学告诉我:[鲁老师过寿时,几位入室弟子给张罗寿宴,席上老师好高兴,又听了什么笑话,开心地哈哈哈大笑几声,竟此过去了.]
我想,这才配得上是鲁实先先生的走法.一代哲人其萎矣,我何其幸也得临受其教,当在有生之年念之礼之.
我大二的导师汪中先生是桐城派传人,他的书法之秀,列台湾三大之一.老夫子教诗经,我最爱膜赏他的评语,文好意赅且字甚佳,只有他的亲弟子才有此福气得受.1992年,我计划走世界共党国家五年,即将启程.老师把我叫了去,拿出三幅卷画给我,说:[我写了些字,完全没有把你的名字嵌入,为的是你走在路上若遇到任何难事,可以方便变卖---一幅今价也有三万港币至少.]----这是师,也是父.我珍藏那三幅字轴至今,老师两年前故去,我看着字,老师还活着,我心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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