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大学时候,上元曲课,读到关汉卿的自述作"不伏老"一文时,全班都笑得开心;可是现在,為了教中文经典课,我再探关汉卿,再读不伏老,竟没来由地,止不住地泫然涕下-------这岁数了,才读懂这其间的深蕴苦涩,迟来的觉悟,是我自己的憾事呀!

中国文学型态展现,在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裡,我实实最爱元曲(散曲与杂剧),原因简单:我爱它的直白透心:它是由官家走向民间,由士子走入百姓的,活鲜鲜的土根血肉,讲的是真性情的话语,这才能触动最深的人本情怀.

元代的中国,是全汉族群一段被俘虏的歷史-----我1992年第一次走进外蒙古,得到最大的震憾竟是一位来自中国山西的汉人,他傲然地告诉我的话:[我不是中国人,我是蒙古人;你们汉族曾被我们蒙古人灭亡过!你们的歷史中间有过断层,被我们蒙古整个灭亡过!]我四十年的歷史教育登时懵住:中华民族不是五族共和的吗?(汉满蒙藏回),中华民族何曾被异族灭亡过?我刚想起身辩论,身边的几位台商拉了拉我衣袖示意闭嘴,他们还要和这些人谈生意呢!当晚我就在蒙古包裡失眠一夜.

到今天,假的蒙古人还有这种心态,那麼时承当下八百多年前的关汉卿,受的是什麼样的歧视?四等人列的级别差异下,最末等的汉人如何在这种不公平没有尊严的社会下生存苟活?不仅如此,只会马上治天下的蒙族人,根本鄙视汉族文化,竟取消了科考举仕制度,使得关汉卿等文人士子骤时失去了公平进阶机会,且关闭了改变命运的唯一一扇大门,永世不得超生.

这时候的关汉卿想必深深痛苦过,徬徨过,绝望过,最后,他的大智慧帮助他走了出来,进入了更深的人生境界!他澈底放纵自己进入到人人鄙见的,最底层的,小市民的污浊世界,去深嚐浅酌,去玩笑嬉游,去放怀恣意,甚至去品评高低大肆抒发观点,他游走刀山鬼海,却只见更圆融的悠游自如,不陷入,不滞碍,不伤情怀,不动心怀,只一味随况味尽兴游耍-----然后,独自回到自己一隅的心灵小筑中,再冷冷地拉出距离铺好纸张,把满胸块垒,用最炽热的鲜血抒出精灵瑰丽!

关汉卿一生编出的杂剧共计六十多种,其中最出名且膾炙人口的,就是竇娥冤(也叫"六月雪",,"羊肚汤")------看著剧本,就恍然听到受尽冤苦被押赴刑场的竇娥,在临刑前,对著刽子手的灧灧刀斧,终於喊出嘶心的咒语:[我的冤死,会使六月下雪,三年乾旱,我戮向刀斧上的鲜血,将返上白綾数尺!]

这种惊心动魄的言语,三四百年后的英国国魂人杰莎士比亚都写不出来.

除了竇娥冤外,还有好几齣名剧也多為后世搬演,如:救风尘,望江亭,拜月亭,鲁斋郎,单刀会,调风月....等等.他把对黑暗社会现实的不满鄙视且坚决不合作的态度,完全挥洒到戏曲剧作中,他重塑小生命小人物,对现实不妥协的高风节气,且成功地展现出人性的新境界.
莎士比亚也类如这般背景:他生在低层百姓群中,他和小市民群游,他写许多绝妙的戏剧创作,都是先由小市民去演就,高阶层人赏识了,他们的平民小剧团就能够得大剧院的席位入座献艺.也因此,莎翁的剧本裡满溢著贴心的人性絮语,才能感动人.终於,英国人后来体会了他的文采高妙,能由衷说出:[我们寧失去英伦岛 ,也不换走莎翁.]

可是,关汉卿却在中国孤独了近千年,仍没有得到普世的认同,岂非太冤?!

相信关汉卿也并不如何介怀,在他不伏老一文中解得清楚:[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噹噹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嚥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除非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那烟花路儿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