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湘南，禁不住要用“锺灵毓秀”来形容这个地方。

这是个几乎没法翻译的汉语成语。从单个汉字上讲，锺，有聚集的意思，也有天所赋予的意思；毓，是生养、孕育，最初的本义，是表示稚苗嫩草遍地而起。

四个字合起来，既指山水，也指人物，天地间凝聚了灵秀之气，灵秀的人物从中孕育而出。

古代中国是“天人合一”世界观，人与自然万物浑然一体，一个地方的山山水水无论多么壮美，若没有人文的点化，也不成灵秀。因此，只有那些既有自然天成的青山绿水、又有与之融合为一体的历史文化的地方，才配得上锺灵毓秀这个描绘。

拿这个标准来衡量，走遍全世界，也不会找到多少类似的地方。

展开世界地图，首先排除掉从北美洲到大洋洲的整个“新世界”，以及大半个非洲大陆。在这一部分地理区域内，壮美秀丽的自然风光到处可见，山川江河森林湖泊，都是原生态，但在西方殖民者到来之前，基本上没有任何文明的发展，那些停滞的甚至退化的原始文化，从来没有达到过“人文化成”的高度，没有诗画琴瑟，没有亭台楼阁，没有纵情山水的文人墨客，自然也就毫无灵秀可言。而殖民者到来后，又直接进入了反自然的现代工业和商业文明，永远告别了传统。

然后再排除掉那些最早的文明古国，如古埃及、古苏美尔、古巴比伦、古波斯等，这些古国要么就是山山水水没有中国那么秀美，要么就是遭遇了文明的消亡，没有传承下来。从北非到中亚，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大草原，仅从自然条件上就远远够不上标准。而南美的古代玛雅和古代印加，也许有过辉煌的文化，但都消亡了，只剩下了遗迹。

接下来再排除掉地球赤道附近、南亚、东南亚的热带地区，以及靠近北极的斯堪的纳维亚和西伯利亚，这些地区的酷暑和严寒，足以肃杀所有可能的灵秀之气。

最后，其实就剩下欧洲的西欧、中欧和南欧，以及远东的朝鲜和日本这少数几个地方了。这些地区的某些风景名胜，其自然风光和人文历史的完美融合，会令人产生锺灵毓秀之叹。

然而，即使在最后的比较中，中国仍有其独一无二之处。与朝鲜和日本比，中国是作为母体的原生文明，与欧洲比，中国是五千年未曾中断的原生文明。

回看湘南：郴州的千家坪，距今六千多年；葬于九嶷山零陵的舜帝，距今四千多年；秦朝在此建县设郡，距今两千多年；唐代大文学家柳宗元、大书法家怀素，距今一千三百年；宋代理学大师周敦颐，距今一千年…整个湘南，国家级和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多达上百处，星罗棋布地坐落在潇水和湘水的河畔，散布在武陵和南岭的山间。按锺灵毓秀的标准衡量，在全世界都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不惜笔墨地讲了这么多，用意并不在赞美湘南是如何得天独厚；而在警醒湘南：如果没能充分意识到这份遗产的珍贵，很可能会漫不经心地永远失去这份独有的锺灵毓秀！

希望湘南人意识到：环境的灵秀，文化的灵秀，人民的灵秀，一定是自然山水和历史传统共同“锺毓”而成的，而不是人为营造出来的。现代城市的水泥森林，无论多么高档和豪华，无论有多少广场和花园、雕塑和喷泉，归根结底都是人工的制造物，都不具有神奇的孕育功能，生发不出自然天成的灵秀。所以，被工业和商业推动的城市化，也就等于是“去灵秀化”、“灭灵秀化”，城市化的速度越快，灵秀之气就消散得越快，等到一个地区彻底实现了城市化，灵秀之气也将永远地烟消云散。那时候，无论再修多少林荫道、挖多少人工湖，也不会再恢复原有的锺灵毓秀，沉闷、呆板、乏味、单调、笨拙、丑陋，将成为新的大地主宰，统治这里的一切。

不知道人们发现了没有，短短几十年，中国人生活中的灵秀之气已经少了很多很多，从人才消失的速度、艺术衰亡的速度、文化堕落的速度、快乐减少的速度，都可以感觉得出来。十几亿人，会踢足球的球星一个都没有了，能演大男人的演员一个也没有了，小丑充斥银屏，骗子席卷讲坛…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学术大家、文体明星已是文革大洪水劫后余生的残枝败叶，可是，若和现在这些男女超星们比起来，竟也显得像是参天大树了。

“潇湘自古诗人地”、“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说得都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是到处都有锺灵之地、到处可见毓秀之人的时代，已经很不适用于现在了。就在这几天，永州因为唐慧劳教案再次出名，郴州因为瓜农暴毙案爆红网络，这一切都远远地背离了湘南既往的灵秀面貌。

本周，生态文明贵阳国际论坛2013年会在贵州省贵阳市举行。一如既往，人们重复着关于保护环境、绿色发展、生态文明那些国际上千篇一律的话语，众多的外国专家也来到中国指导中国人如何环保。其实，在我看来，守护灵秀，这才是中国人环境保护的独特境界，是中国人面对的独特挑战。若不能认清这一点，即使中国的环保与西方发达国家做得一样好了，中国人还是会失去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灵秀的文化，灵秀的人民！

守护灵秀，就是守护民族的未来，失去灵秀，就失去了中国的唯一，这才是中国人生态文明建设独有的文化高度。

能否攀上这个高度，守护住湘南的这一方锺灵毓秀，寄希望于“惟楚有材”的湖湘人。

2013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