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陆时我从广州乘火车回香港,在列车行驶的隆隆声中,深圳界河分秒间瞬巳跨过,从车窗里望出去边防线的铁丝网,巳失去昔日震慑人心的森严,不见哨兵军犬巡逻。极目望去深圳蛇口一带,广厦林立,再也难寻当年我与同伴们穿越蕉园蚝田下水泅渡的滩头。只有那深圳湾的海水碧波依旧,泛照着亮丽的阳光。许多年前,这浩淼的海水,曾将无数青年漂送至幸福的彼岸,也曾吞噬了许多无辜的生命。当年爬山涉水的数十万偷渡大军,每个人都知道什么叫「九死一生」﹕饿死、病死、摔死、淹死、毒蛇咬死、被枪打死,被军犬咬死,冻死、累死﹔惟抵达彼岸方得一命重生!
从中国大陆往香港,自古往来自由,上一世纪五十年代初,中共政权封闭了广东与港澳边界,甚至在大陆设立边防地区,进入这些地区都要出示所谓边防证。大陆民众更须向公安部门提出赴港澳申请,领取通行证方可出境。通行证分单程与双程两类,持单程通行证者,可获在港定居。由于申请前往港澳手续审理极为苛严,加上历年政治运动迭连不断,港澳与内地生活水准差距悬殊,大陆民众遂以各种方式及管道偷渡进入港澳,广东省与港澳的水陆边界,亦一度成为许多民众的生死线,其间发生的许多故事极为惨烈悲壮,偷渡的方式之多,所采用的工具之千奇百怪,偷渡人数之众,所经历之惊人危险,毫不逊于当年柏林墙,甚至有过之无不过。
有关资料记载﹕「从一九四零年开始,中国大陆先后发生过四次赴港移民潮。
第一次发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战时由香港逃往大陆避祸民众纷纷返港,大批大陆人士因国共两党爆发内战亦涌至香港。由一九四五年至四九年,短短四年间,有约一百三十万人为逃避内战由大陆迁移到香港。
第二次发生在一九六零年初,大陆由于从一九五八年起推行大跃进运动,国民经济受到重创,陷入所谓「困难时期」。为逃避饥荒及经济困难,大量广东省的农民及工人还有城镇居民偷渡往香港。在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三年有十六万新移民来港。当时大陆曾「开放」边界数日,以致省内各乡镇县城民众大批涌向边界,广州民众成群结队沿广九铁路边行下至深圳。还发生民众围攻广九车站涌抢登上火车的群体事件,后由广州军区派出驻军才平息骚乱。
第三次发生在一九七零年初,偷渡潮再次重现。仅一九七四年便有超过二万七仟名非法移民进入香港。香港政府遂被迫实施「抵垒政策」,首次提出会遣返未能进入市区而在边界捕获的中国非法入境者。但在一九七八年,逃避追捕而成功「抵垒」的人数突然增加至3万人,而在一九七九年更剧增至近二十万人,仅在一九八零年头十个月,成功「抵垒」人数亦已达十五万之多。
一九八零年未,港府取消「抵垒政策」,实行「即捕即解」将所有非法入境者遣返中国。椐统计由一九七六年至一九八一年五年间,由中国到港的合法及非法移民合计共达四十八万人,相当于一九七九年香港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
当年珠江三角洲为偷渡必经之地,偷渡路线有两条,一往大港(香港),另一往「马交」(Macau澳门)。
这两条线也分水陆两路。
陆路「马交」线多从石岐(中山市)下翠亨,经三乡、坦洲至前山,越境到澳门。
「大港线」陆路分东、中、西三线,西线由广州下东莞,经大朗下长安、松岗、至西乡、蛇口,泅渡深圳湾至香港。
中线由广州下石龙,沿广九铁路南下经常平、樟木头、塘厦、平湖,至此向南,可下横岗至盐田及布吉一带,「扑网」(爬铁丝网)越过边境。
东线由广州至惠州,经马安、秋长或淡水至坪山,泅渡大鹏湾至香港。
水路多从珠江沿岸大小村镇,广州的黄埔、琶洲,右岸的番禺、鱼窝头、万顷沙至南沙十八涌,或从左岸的道滘、虎门乘渔船出伶仃洋,这条水路左可往香港,右可往澳门。
还有两条水路也可从江门经斗门或由汕尾乘船往港澳。
当年的偷渡者创造了一套「暗语」,民国时称之为「切口」,一九二四年上海东陆图书公司曾出版过吴汉着的「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书中收录全中国社会各界暗语,其中有「粤妓之切口」专章介绍广东风月场所的暗语。如今若有人重编再版「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绝对应添加「粤人偷渡之切口」这一章。
流行于省港澳的偷渡暗语,将偷渡统称为「校脚」、「起锚」与「督卒」。水路称为「着屐」、「屈蛇」(即乘渔船),陆路称为「操路」、「攀山」。而密谋偷渡称为「搭路」与「斟路」,路线图则叫「山水画」。
偷渡多次的被誉为「老卒」,被抓回来叫「衰左」,从水里被抓是「捞虾饺」,坐过牢叫「入格仔」,在牢里有幸被上背铐有个很诗意的名堂﹕「美人照镜」,去探监称为「拜山」。因筹划偷渡要回城的知青,往往要东躲西藏,称为「晒飞」和「晒飞格」。公安员警叫做「老二」,向公安举报偷渡的告密行为被称为「灰佬」、「点灰」。
将偷渡食品用物藏在集合处称为「掟堆」,偷渡过程中要找地方隐蔽休息叫「扎堆」,理想的藏身地点叫「坚堆」。抵达边境称为「到边」,越过铁丝网叫「扑网」,边防军的狼狗叫「大猫」,到达港澳称之为「得咗」或「生咗」……这些暗语方便了偷渡者联络与交谈。
从一九六七年起,我的朋友圈中开始谈到「偷渡」这个话题,一九六七年一月,马思聪一家在广州黄埔乘002号电船成功逃至香港!后来马瑞雪在回忆彔「黎明之前」中,描述了与父亲马思聪投奔自由的经历,其中有关于偷渡的回忆,经一夜风浪,船抵彼岸,迎来重生后第一个黎明的惊喜与振奋。这个消息在广州民间不胫而走,鼓舞了许多有偷渡念头的人。
一九六七年,在我初恋女友阿咪的西关大屋里,认识了珠江电影制片厂的导影潘潜,他在自己导演的「七十二家房客」中出演金医生这个角色。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的潘潜,与我年龄相差近三十岁,对我文笔华丽情感丰富的散文,曾作数行眉批﹕「在生活的泥淖里多打几个滚吧!我年轻而才华横溢的朋友!」阿咪一直劝我多和潘潜交往深谈,不久之后,阿咪和她哥哥还有潘潜,乘船偷渡到了香港。收到她的来信,才恍悟阿咪劝我多接近潘潜,是为了让他能带上我。由于家人严令不准走漏风声,阿咪只能委婉暗示,可惜我并没有察觉有个改变自己的一生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
朋友之中,有位绰号「连长」的瘦高个,笨手笨脚,在球队里老是低声下气帮主力拎球鞋递茶水,他来向我告别去「督卒」时,我真为他担忧,但他做到了。在给我的信中,他描述自己只跟着别人走了六天六夜,直到前面的人停下来,去山下借农家电话一用,才明白已经到了香港。这位被我们称为「福将」的高个子,后来还加盟「消防」等香港职业篮球队,打出了一点名堂。
那些跑一次就被抓回来一次的,在社会上被誉为「老卒」或「盲公竹」,熟悉地形、经验丰富,被许多有意「督卒」者所追随。但也有人一去杳无音讯,直待港澳亲友多方查找仍下落不明,收容站方面又榜上无名,没有通知家人「拜山」(探监),才肯定是殁于偷渡途中了。永远都没有人知道,这些年轻人,究竟是埋骨青山,还是葬身鱼腹? !而他们的父母家人,明知道自己的孩子没了,还要瞒着单位、街道居委会和派出所,不敢设立灵位,也不敢流露半点悲伤,只能在夜深时分相拥而泣。内子家邻居住一对姐弟,父亲娶后娘后抛弃他们,文革中其弟与人结伴偷渡,途中被民兵退捕,椐同伴后来回忆,逃跑时只闻山中鸣枪数响,估计其弟命丧枪下矣。
文革初期,「督卒」以「投敌叛国」罪名论处,偷渡者受到严厉处罚与残酷迫害,包括批斗关押、处以徒刑或劳改劳教。直到一九七零年后,周恩来指示将无限上纲的敌我矛盾「投敌叛国」,改为人民内部矛盾的「非法探亲」,对「督卒」者的处理才开始略见缓和减轻。
七十年代后期,广州一批知青与待业青年,与湖南仔搭上关系,北上至衡阳站,潜入往港货车内偷渡,被称为「扒火龙」,也有人自称「铁道游击队」。 「扒火龙」从湖南各站找铁路内应,在前往香港的货卡装满货物之后,在用火漆封门之前,容偷渡者潜入车厢,在货物中掏出一块藏身之地,一般还要带上饮水食物甚至装排泄物的塑胶袋。遇列车误点或铁路故障,滞留边境多日再过境的,抵达香港后打开车厢铁门,经常会发现焗死、被塌下货物压死或冻饿致死在的尸体。有许多偷渡者为逃避港英海关的缉查,在火车行进中跳车逃生,活活摔死者有之,跌伤致残者亦有之。
我曾结识一位绰号「禾记」的跳火车勇士,他从货车的气窗钻出跳下,头部撞在树上,颈椎骨折,其后脖子总是歪的。凭着自己那股不畏死亡的勇气,「禾记」在港九一带的黑社会中颇有点名气,旗下有多元化经营的各项生意。他曾至斐济邀请大酋长数人到港游玩,目的是在斐取得赌场牌照。其中一位大酋长Tui Vuda与「禾记」结为莫逆之交,后来还当了副总统,Tui Vuda曾多次同我谈起豪爽的「禾记」,称他为「从火车上跳下来的牛仔」!
第一二批「扒火龙」成功者抵港后,与同行的湖南仔组成「大圈帮」,犯下连环惊天大劫案,后被麦当雄拍成电影「省港旗兵」,更邀请一些「大圈帮」成员出演,以真人演译这段惊险的血泪史。说起来我还认识片中主角之一「肥仔」,其人绰号「妹头」,在江湖中出没多年,犯事累累,前几年跳楼自杀。椐说由于出演电影「省港旗兵」,几个「大圈帮」都被香港警方识破庐山面目,一一落网。
「大圈帮」的出现,改写了港澳黑社会的历史,一支受过军事训练、经九死一生闯荡过来的新生力量,以前所未见的冷血与凶狠,令江湖掀起腥风血雨,甚至以AK47自动步枪和手榴弹与警方当街驳火,成为许多港产电影与电视剧的故事题材。 「非常突然」一片中,任达华饰演的干练高级警探,竟命丧一对开着新界的士进入九龙的大陆戆居劫匪枪下,决非臆造杜撰,现实中的「大圈帮」远较此凶险狡黠,这就不是本文探讨的话题了。
咫尺之遥的省港两地,数十年前因政治原因曾发生过这么一段饱掺血泪的历史,曾亲历其惨境者不下百万之众,在投奔自由的过程中,千辛万苦、生死考验,毕生难忘。其中或有人是受文化与写作能力的限制,无法追忆记述,还原这段历史,而更多的人,却又因种种缘由,视自己九死一生的遭遇为一己私事,绝口不提。虽说中华民族历史的巨卷漫长繁浩,然而缺其一页始终是一种不完整也不忠实的遗憾。
仅以这篇小小的文章,献给当年走过此路的死者与幸存者,他们以命相搏,只不过是为了过上比较好的日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