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街十五号是一幢有年头的公寓楼,楼高三层,有十二套单元房,青色砖瓦已然有些发黑,墙根蹲着青苔,顺房檐而下的雨水漏管锈迹斑驳。它在这座大都市里普通得就像分不出差别的塑料垃圾桶一样。略微有些特别的是它立在死巷子的尽头,居民们出门都要走门口那条唯一的上坡街道,上到坡顶就可以见到不远处深不可测的大海,黎明日出的时候,坡顶上来来往往人们的逆光剪影就贴在天幕上,像皮影戏。
十五号的住户都是些寻常老百姓,时常有人搬走也有人搬来,发迹了的,自然就搬走了,搬来的不是尚未发迹就是以前在别处发迹过又败落了。
霍应乾夫妇和伏瞎子夫妇是差不多同时搬来的,住在一楼,门对门,都是穷人,且都年轻。他们一搬来就引得整幢楼的居民议论纷纷,原因在于这两对夫妇的对比太明显。霍氏夫妇是俊男靓女,看上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属,他们才新婚不久,进出大楼总是亲热地挽着胳膊,相依相偎;伏氏夫妇男的是瞎子,干瘦如木乃伊,女的矮胖还瘸了一条腿,走起路来老是左倾,好像上帝特意派他们来给霍氏夫妇当陪衬人似的。伏氏夫妇进出则是手拉着手,你说不清他们是出于感情深笃还是不得不互相扶持才能行路。有人用从书里学来的一句话形容他们走路是“左倾盲动”。每天清早这两对夫妇几乎同时出门,各走马路一边上到坡顶,健全的与残缺的,俊美的与丑陋的,成为一道风景线。虽然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两对夫妇好长一段时间互相不搭话。霍氏夫妇是不屑于搭话,霍太太阿美说,真是晦气,怎么摊上这样的邻居,难看死了。伏氏夫妇是怯于搭讪,准确地说是伏太太阿慧自惭形秽,不想讨没趣,伏瞎子总归是看不见的,他只是听阿慧说对门的小两口长得都很漂亮。
伏瞎子问,到底怎样算是长得漂亮?
阿慧说,当然是皮肤白,五官匀称,男人魁梧,女人苗条,才漂亮啦。
为什么这样就漂亮,谁定的规矩?
我也说不清。
那你说你自己漂亮吗?
我不漂亮,我太矮太胖了,腿又瘸。
矮胖有什么不好?矮节省衣料,胖搂起来才实实在在,腿瘸你才会嫁给我,这都是好处。漂亮是不是有好处,是不是就能生活得好些呢?
应该是吧,要不然怎么人人都想漂亮,都羡慕漂亮呢。
漂亮也好,不漂亮也好,都得为嘴奔忙。伏瞎子靠每日里到街心公园外围的街边摆地摊算命赚点钱,还兼带拉二胡,一则为吸引算命的顾客,二则可博得一点施舍,阿慧在一家车衣厂车衣,日子过的紧巴巴。霍应乾是会计师楼的低阶文员,阿美在商店当店员,两人赚钱都不多,但雄心勃勃,准备将来做生意。
每日里下了工,吃罢晚饭,伏家窗口便咿咿呀呀传出唱戏文声,瞎子拉胡琴,瘸子唱曲儿:“貂婵我进了董家院, 嬉 笑 娇 嗔巧周旋,义父设下绝妙计,救社稷要让那董吕相残……”听上去倒也珠联壁合。 只是有邻居听了窃 笑,说那副丑模样还唱貂婵 。瞎子的胡琴拉得真的是好,还会即兴编曲子,天热时就干脆端了小凳,坐在门外来拉,常引得邻居的大人孩子们围了一圈观看。谁要想点个什么曲子,他都有求必应,少不了还和邻居们摇着蒲扇聊聊天,从说戏文扯到东周列国、三国、水浒、杨家将、七侠五义……,懂的东西还真不少,倒很讨邻居们的喜欢。阿慧常常是边织毛衣边唱戏文或者听丈夫与邻居们神侃,若看见哪个孩子的裤头破了,就会进屋拿了针线帮忙补好,邻居们知道她在车衣厂做,手艺好,渐渐地就有人求她裁衣缝衣,她也不肯收钱,便落了个好人缘。
霍氏夫妇则每晚上匆匆忙忙出门赶打兼职工,为做生意积攒本钱,至深夜才回。这时的伏家不是床第摇动,就是鼾声大作了。
两家人相安无事。
终于有一天,两家人发生了接触。那天,霍家被小偷盗去了三千多元钱,夫妇俩心疼得捶胸顿足。阿美抱怨丈夫不该为了瞒税,把现金藏在家里不存银行,霍应乾就说,你同意了的,钱是你藏的,怪你没藏好。俩人就拌了几句嘴。阿美说,你去问问对门的有没有进去小偷。霍应乾便 去,两下里遂说上了话。伏瞎子说他几个星期前卜了一卦,算到了有这一劫,家里本来就没有值钱的东西,一点点用来日常开支的现金也都随身带着,小偷是进来过,什么东西也没拿。霍应乾这才后悔早没搭理这瞧不上眼的邻居,便对伏瞎子说,麻烦你给我算算我还能不能发财。伏瞎子问了他们夫妻俩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掐指算了算,说你们一准发财,但是不要挪窝,财就不会漏掉。这个死巷子就是装钱的口袋呢。霍应乾问,那怎么这次却被盗了呢?伏瞎子说,这就是提醒你扎口袋呢,买根绳子也得花点钱嘛,这点钱和你以后赚的钱比是小钱。别看今天我没丢钱,但今后却没有你赚钱多呢。霍应乾听了转忧为喜,说我有眼不识泰山,今后还请伏先生多多指教。
霍应乾回家把这事对阿美一说,阿美说真是各人有各人的本事,今后还真不敢小看这瞎子、瘸子呢。
此后,霍氏夫妇与伏瞎子夫妇照面时就客气地打招呼,遇到点什么解不开的事就过对门去请教,经常是很灵验的。两家人就熟稔起来,早晨出门若碰上是同时,便一块儿走,给巷口添上了因不协调而显得有趣的一景。
一年多后,伏家添了一个儿子,四肢健全,眼睛明亮,伏瞎子和阿慧高兴得什么似的,虽然多了一张吃饭的口,日子过得更紧巴了,这家人仍旧穷快活,每天晚饭后的戏文唱得越来越欢快了,婴儿的啼哭也犹如加入合唱。孩子有那么几次犯急病,要赶紧送医院,瞎子、瘸子行走不便,不用他们开口,邻居们就帮忙用三轮车送去了。平时碰上什么夫妻俩不方便做的事,也都是邻居们搭把手。
那边厢霍氏夫妇开了家小杂货店,整天忙生意,顾不上养孩子,说是还年轻不急先打经济基础要紧,赚的钱确乎比打工时好多了,买了辆摩托车,每天清早霍应乾掌车把在前,阿美搂着他的腰在后,嘭嘭嘭开出巷口,翻过坡,就不知是滑到太阳里去了还是滑到海里去了。而这时的伏瞎子夫妇推着婴儿车也缓缓地消失在坡那边。
光阴荏苒,伏瞎子的儿子亮亮一转眼就上了小学,伏瞎子照旧在街头摆摊算命,阿慧也照旧车衣,晚饭后照旧唱戏文,拉曲儿,聊大天。
霍家的小杂货店则变成了塑胶工厂,还雇了十几个工人,霍氏夫妇算是发了财了。霍应乾常说伏瞎子的预言灵验,信他的话,也就还守在这幢楼住着,不同的是由房客变成了房主。这座大城市地皮紧张,楼价特别贵,云梦街十五号虽不是什么好房子,但能买得起的主也算得上是富人了。霍家富是富了,却好像过得并不开心。霍应乾整天喊忙,节假日厂里常加班加点,他也不能歇着;放出去的货收不回钱来,就得三番五次地去催讨,气得他七窍生烟。阿美当上了真正的老板娘,管厂里内勤,原先看上去挺温柔的一个小女子也学会了双手插腰,竖起好看的柳叶眉训斥工人,碰上倔强的工人顶嘴,就沤气;夫妻俩为经营上的事常常意见相左,便吵;阿美下班回到家还得料理些家务,霍应乾则每天在外边应酬到很晚才回家,为这又吵,吵得整幢楼都听得见,摔东西,叮叮哐哐,有时候霍应乾一气之下就干脆不回来过夜。他们跟邻居们一向没什么交道,邻居们也不来劝架,只是互相议论说这对神仙眷属怎么成了前世冤家?
霍家夫妇吵归吵,但两人胼手胝足创下一份家业也不容易,不是说分手就能分手的,日子还在一起过,摩托车换成了私家轿车,每天清早开去上班,霍应乾掌方向盘,阿美坐后座,两人常常为着前一晚上的争吵还赌着气,一路无话,看着伏瞎子夫妇在车窗外有说有笑走着送孩子上学去,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霍家创业已经有些成就,该是安下心来养孩子的时候了,却迟迟不见孩子出世。霍应乾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来向伏瞎子求教。瞎子掐算了一通,说人的一辈子前世都定好了的,本人知道不知道都不能改变什么,没必要知道得太多,徒增烦恼。霍应乾缠住他一定要他说,许以厚酬。伏瞎子被缠得没法,只好直言相告,你命中无子。霍应乾问是什么缘故。瞎子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霍应乾回到家就想,如果是阿美没得生,就得跟她离婚,如果是我没得生,就得考虑抱养个孩子。于是催着阿美和他一道去医院体检。检查结果出来,是自己欠把火候。霍应乾的脸一下成了苦瓜,他捧着脑袋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老半天思考对策。这下轮到阿美不依了,女人家没有几个不想养孩子的,她不愿守着根不滴水的龙头终老,就提出要离婚。霍应乾不同意,怕阿美会分掉他至少一半的家产,怕离婚的原由传出去自己很没有面子,怕离婚后找不到愿意嫁给无生育能力男人的女人,于是和阿美谈条件,说去抱养个孩子。阿美说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养着没意思。霍应乾就同意她去接受人工授精,并给她娘家一笔钱。阿美这才不再说话。
夫妻俩到这份上也就不像是夫妻,更像生意合伙人了,自此,霍应乾不在家过夜的日子就更多。
有一天天热,阿慧带着放了暑假的孩子回娘家去了,伏瞎子独个儿吃晚饭时喝了几盅白酒,醉意朦胧,打算把尿排尽了就上床睡觉。厕所在楼梯口的公共走道旁边,是和对门邻居共用的。他晕乎乎撒完尿,出得厕所,赶巧对门阿美也上厕所,房门敞开着,伏瞎子晕乎乎走错了方向,就进到霍家上了床,待阿美小解完摸黑上床,触到一个男人的肉体,以为是老公刚刚回来了,摸摸他下体,硬梆梆的,也就起了兴,虽然夫妻感情不合,但女人还是戒不了男人,她便脱光了衣服靠上去,这一靠才发觉不对,老公怎么一下变瘦了呢,拧亮床头灯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伏瞎子,心里也就猜到了缘故,心想,伏瞎子虽然丑而瞎,但是能生孩子便胜过自己老公好多,何况他生的亮亮长得并不赖,自己这会儿已经上了欲火,这送上门的货何不换口味吃吃,灯一关,咱也就跟瞎子一个样,什么也看不见,美呀丑呀都是一回事,扯平了。于是关了灯,脑子里想着她最崇拜的电影男星,又是摸又是舔的,把晕乎乎的瞎子搞得腾云驾雾,恍惚中以为是老婆回来了,自然是乘着酒兴大干了一场,一夜无话。凌晨天没亮时,他又上了趟厕所,撒完尿就回到自己家去了,风流一场,居然浑然不察!第二天醒来,不见枕边人,以为只是做了一场梦。
过了几个月,阿美的肚子挺了起来。霍应乾说,不见你去做人工授精,怎么就怀上了。阿美说,当然是人工受精,精子哪有自动进去的。霍应乾盘问孩子的父亲是谁,阿美就是不说。霍应乾也没有办法,只好权把丑事当喜事,逢人就说太太有喜了,却暗中雇了私家侦探,探查太太与谁有染,防着他们继续往来,结果也没探出个所以然来。
伏瞎子听说阿美有了喜,心中暗暗称怪,自己这卦怎么没算准呢?遇到霍应乾就有点不好意思。好在霍应乾根本不提这码事,反倒显得比以前更信他。
阿美生下的是个儿子,长得漂亮可爱,取名明明,小时候长得象谁看不太出,两三岁后阿慧看了说,这孩子怎么长得有些像我们亮亮。这话只是当玩笑讲,谁也不会把孩子他爹想到伏瞎子身上去,哪怕是想象力再丰富的作家。
霍应乾虽说名义上有了孩子,可不是自己的种,老婆还不知跟什么人玩了一把,心里当然老大不舒服。与老婆吵起架来时,就点她偷人的筋。阿美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回敬说谁叫你不是男人。霍应乾立马就蔫。
霍应乾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已是城里数得上的富豪之一,丰田车早就换了奔驰,车中陪他坐的经常是别的女人,出入于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场所,和阿美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他有时喝着酒却会哭起来,说到底是富好呢还是穷好。
阿美的所有心思都花在了孩子身上,花容不再,脾气也变得更加古怪。
明明渐渐长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小小年纪从父母吵架中学会了不少骂人话,就用来骂佣人,骂同学。
一天下午,明明放了学,皮鞋格噔格噔地走到校门口,不见家里佣人开来的车,却见一个陌生男人笑嘻嘻迎上来,说是爸爸公司的职员,受命接他与爸爸一道出席派对。明明刚上他的车,车就开动了,一出闹市区,那男人立马露出一副凶相,把他按住,蒙眼捆手塞嘴,然后就揍他几耳光,说小杂种老子看你还骂不骂人。车似乎开了很远,最后他被扔进一间旧仓库里,然后那男人要他在电话里对他爹说拿五百万赎金来。
霍氏夫妇吓得半死。霍应乾要报警,阿美骂他黑了心,不是自己的骨肉不心疼,想置明明于死地,最后吵了一大场,霍应乾才很不情愿地花重金把孩子赎回来,把毕生积蓄花去了一大半。此后雇了私人保镳,整日门窗紧闭,不敢像以前那样随意逛街出游,活得竟如同耗子。阿美还患上了心脏病,明明夜里老被噩梦吓醒。
霍氏夫妇早已在富人区买了好房子,但名义上家庭住址还是云梦街十五号,也偶尔象征性地回来住上几天,回来必拜访伏家,询问近况。伏瞎子已经出版了两本书,一本是谈算命的,销路很好,赚了些钱,也打响了名声,连一些大人物都求他算命,酬劳相当可观;另一本是他的二胡创作曲集,他被音乐界称作民间音乐家,还被音乐学院请去到大舞台上演奏过他创作的曲子,上了电视,出了唱盘,广为人知。阿慧仍在车衣厂干,当了工头。亮亮已经上高中,成绩优异。伏氏夫妇的模样变化不大,每天清早,瞎子和瘸子照旧相牵着走到坡路顶端,然后仿佛走到初升的太阳里去了。到晚上,照旧是胡琴伴着戏文,妻唱夫随,一轮明月盈窗。霍应乾对伏瞎子叹道,你看我头上有好多白发,比你老相多了。
那天霍氏夫妇清早驾车离开云梦街十五号。阿美说上次付赎金花掉好多钱,搞得厂里资金周转不畅,这破房子留着也没什么用,干脆卖掉算了,把钱抽出来做流动资金。霍应乾说那可不行,这是我们的钱袋,很灵的,流动资金的事我另想办法。阿美说,我们发财是靠的自己努力,跟这房子没关系,你怎么这么迷信?两人就在车里争吵起来,这时车过了坡顶正朝下冲,霍应乾顾着吵架没注意到红灯,一下子与侧边开过来的载重大卡车相撞到一起。
其时,伏氏夫妇正走到坡顶,目睹了惨祸的发生。
霍应乾当即死亡,阿美重伤被送进医院,对赶来的儿子明明说了一句,你的亲爹是伏瞎子,就断气了。
明明继承了大笔遗产,有人说他认了亲爹,有人说没有。
云梦街的风景线上不再有曾被称作神仙眷属的霍氏夫妇经过,每天清早,瞎子和瘸子手牵着手步行的剪影却照旧贴在布满朝霞的天幕上,邻居们就把神仙眷属的称号给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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