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不适,去看医生;医生作了检查,结论是没病。没病?那头晕、心慌、胃难过,怎么回事。医生说:“劳心过度;需要运动。”运动这话,好多医生、朋友对我说过。也努力过,早晨起来跑步或快走。但不过两次,再不能坚持。为身体而运动,只有目的,没有兴趣,谈不上爱好,实在不合我禀性。
做小贩那阵,周末外出,周内在家没事,我能把自己折腾得一分钟不停。我为我家的狗做过狗屋,为院子装过大门,为房顶铺过防热层。水管锈了,塞住了,放出的水患了尿结石似的,一滴一滴挤,痛苦得不得了,一恨心,我把家中所有水管统统换光,连得通往屋外总管的管子也一齐换。我做的最大一个工程,是给我家装多一个厕所,从无到有地装,非但通水管、排气管、排粪管自己接,还凿地、挖洞、敲墙壁把原先的冲凉房拆个干净……那阵,我没病,什么病都没,身体好得很。
这几年,因写作,家中事,再没做过。最触目的是那条汽车道,车轮长年累月草皮上压过,压出两条泥路,难看得象秃子,车过,尘土还飞扬,脏透。咨询过那些铺路专业户,开价三千元,贵得象在咬人肉。干,自己干,即省钱,又锻炼身体,一举两得。
原想铺水泥,简单地铺,可一打听,简单地铺,光材料,也得一千元。于是想铺砖。可一千块砖,也得七百元,好不到哪。朋友介绍说,可以买旧砖,便宜不少。问了几处卖旧砖的,有说二百五,有说三百五,差距很大,还要外加一至一百五运输费。正举棋不定,电脑网络上,看到个出售旧砖广告,一千块砖一百元,运输费也才五十,真是众里寻她千百度,天上掉下的好事。
砖运来了。一俟运来,傻眼了,简直是座砖山。这样一座山,光从这边搬到那边,愚公也得累个半死;更傻眼的是,砖是刚从墙上拆下的,水泥都沾着,得自己清除。真是便宜没好货。
“敲砖运动”开始了,我象个民工,炎日下,带顶草帽,一旁放一壶水;榔头、凿子、菜刀,全用上了。乒乓乓乓,乒乒乓乓,也算热火朝天。手臂痛、手腕痛、手掌痛、手指痛,这些都预想得到,想不到的是屁股痛。劲用在手上,可其实,敲一下榔头,甩一下菜刀,屁股也在使一回劲,对着那硬板凳,顶呀顶的,几小时“顶”下来,待到站起,两块坐骨,象被钉上了两个大铁钉,痛得钻心……一次,身子往下坐,还没沾板凳,我竟失声叫起来:“哦吆吆,哦吆吆,屁股,屁股……”晚上躺在床,没了肉的感觉,好象浑身只有骨头,也根本搞不清到底哪里痛,似乎头发、汗毛都是痛的。
最苦的还不是敲砖,是挖土平地。表面嫩嫩的绿草,下面顽固、恶劣至极。草根又粗又硬又有韧性,根与根盘结,直伸深底。我本不强壮,又没好工具,一橇挖下去,草皮只动一动,二橇三橇再挖,好不容易断了这里几根,可那里还连着好几根。挖一阵,实在挖不动了,只能蹲下,横着铁锹铲草皮。用足吃奶力气,铲半天,铲下一块,才两手掌大。朝前望,还有大一片,那一大片,大得象海。于是一遍遍自言自语:“坚持下去……坚持不住了……坚持下去……实在吃不消了……吃不消也要坚持……再坚持下去要死了……”。
“钱,他妈的,还真是好东西。有钱,犯得着受这大苦,淌这么多汗,犯得着痛这么多块骨头?”朋友来电话,知我忙忽着,说:“想不到,你还这么能干。”我大叫:“什么能干,是被穷逼的。”至于“运动运动”、“锻炼锻炼”的初衷,早已忘得干净。
不过,话要说回来。平时因埋头写作,足不出户,外面世界知道甚少。那些天,分分钟对着我家这条只有五户人家的街,收益还真不小。
我家左邻,住一对老夫妇,那老头,早先老在街上吆吆喝喝,指挥这个指挥那个,这些年,终也觉到“里弄小组长”角色其实不受欢迎,况且,几年下来,越发老了,也就自动“退休”。然而,叱咤风云惯了,精力终觉过剩,于是倒霉的是他老太,成了他挥发对象。那老伴,平时一向脾气好,大概为他着想,怕他缺“搭子”,太闷,太单调,等他哇哇哇叫得差不多了,拿根蟋蟀草,逗他两下,等他又嚷开了,自己则离去忙其他……两人也有相安无事时,一起喂喂狗,种种花,浇浇水,有点夕阳情趣。只是那老头,改不了“小组长”派头,面孔老“板”着……看他们,我便想,干吗不也想着敲敲砖、铺铺路;又想,人到老年还真没意思,日子挺难打发。
街上一号、二号,隔街屋对屋。傍晚时,汽车声响,二号男人一溜风回来,车停门开弯出身;对面一好阳台上坐着的她,竟能倾出身,伸出头,脚尖情不自禁踮来,颈脖绕过挡着的树,目光急切,朝他火辣辣射去,完全象只窃看人家窗上挂着鱼的猫。那男的,进家不过一分钟,便又出现门前,想必身后站着太太,也不走出,屋檐下,双手撑腰,装得若无其事,一边却偷偷,朝对面女人眨眨眼,笑笑,笑得鬼,使劲控制痒痒的心;那边女人,则是抿嘴,低头,羞羞一笑,笑出许多会意,目光跟住往上一翻,明亮亮、水灵灵一闪,似在说:“瞧你……坏死了……”两家男女都属家庭型,挺本分,可也照样赤裸裸调情。他们已经发展到哪一步?还将如何深入?纯属小说家的想象部分。我一边铲草皮,一边咬牙切齿想的是:该让他们也累个半死,就没那么多闲情想人家的老婆人家的男人了。我又想,性这东西真是无缝不入,再坚强的堡垒,里面照样荡漾春风。性吸引、性挑逗,乃至调情,深深浅浅、明明暗暗,其实无处不在。也不能说是坏事,生活多点内容,多点回味,多点想头,哪怕什么都不继续,至少晚上多添几个好梦。
我家右边的屋主是劳森,那屋,是他拥有的五大房产之一。劳森搬出几年后,前些日,又搬了回来。这次回来,“大炮换飞机”,气势更雄壮。崭新的大功力汽车,价值十二万的汽艇,还拖回一个偏黑发亮的埃及“母鸡”。我问劳森,旧车、旧汽艇呢?卖了。原先那只金“母鸡”呢?分手了,说着他补充,不过,我们依然是朋友。有钱真是好处多,母鸡都能换。那天,劳森家开来辆跑车,锃亮耀眼。车里坐了个小种“白来克”,雪一样的身体,仅穿一件胸衣。我还在傻眼看,那边门打开,一个男青年扬声对我说哈罗。是劳森的大儿子,三年前十六岁生日那天离家出走的大儿子。大儿和他的小母鸡回家仅坐片刻,驾着那车,“忽”的一下又走了。隔着栏栅,劳森和我聊起天来。这车是我给他买的,五万多。五万多换回父子感情,我想。可他的心早飞了,想到我的只是我的钱,劳森继续道。你工作太辛苦,该休息休息了。我能说什么?不是不想休息,是不能;停下来,我想我会疯。他扭头让我看他右耳下一条刀口,说,去年我差点死,是淋巴癌,死了,也就死了,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得学会忘却,还得学会理解、宽容……
“生活--这就是生活。”
福克纳笔下那个粗狂的庄园主,挥动有劲的大手,说过这样一句豪迈的话。--不是吗?一个静悄悄的炎日夏天,一条静悄悄的街,不平静的生活,无声无息中,悄悄、暗暗、热烈地涌动着……
最快乐的是孩子。每天烈日落去后,孩子们便出现,头盔、护膝、自行车、溜冰鞋,追逐,玩耍,欢声笑语洒满树荫、越过栏栅,荡在诗情画意的黄昏。
看他们,我又纳闷。成人词典中,不能没有钱,没有性,成人的幸福,很大成份建立在赚钱、奋斗、敲砖头省钱上,建立在调情、勾引、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上。离了这些,成人生活将一片空白,索然无味。这些,孩子没有。他们不懂性的乐趣,不懂钱的重要,却偏偏,他们活得比大人快乐一千倍!--这怎么解释?
人类对宇宙的了解还几乎等于零;人类对自身的了解也还几乎等于零。还是谈谈砖头吧,谈谈我用榔头、菜刀一块块敲出的砖头铺的路吧。
经过一星期浴血奋战,那条路总算铺好了--上帝保佑。
人真是贱。干得绝望时,我老在那里恨:钱与力气,为啥我就没摊上一样。哪怕只摊一样,也用不着这般受苦。为身体,也不用干这种超负荷的事。再说,不是有陪酒,陪歌、陪旅游的吗?有钱,我就不能请个陪“运动”的?何况医生本来劝我的是运动,运动与劳动是两码事,有点智商的都知道……
然而,一旦大功告成,我便前苦忘得干净,马上得意起来。
对着完工后的路,我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得意。我一次次开出门去,有事开门,无事找事开门,找不出事了,无理由还是开门。为的只是望望这条路。白天望,天黑望,睡觉前还望。月光下,看那条路,静静躺着,洒一层青色柔和的光,美极。
到底是自己铺的路,不说汗,不说汗,光成绩,光意义,也够让人骄傲一辈子。如果请人,花三千块,看一次这条路,我就必想一次三千块,心就跟着疼一次。如今,才一百五。一个三千,一个一百五十,一比二十。差在哪啦?我问自己。谁能看出是外行干的?就算专业人士,也未必比我干得强。
那天晚上,我做了梦,是个美梦。
梦中,儿子带朋友来家,对朋友说,这路是我爸爸铺的。你爸爸?是的。真的麽!儿子的朋友叫起来……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对他儿子说,这路是你爷爷铺的。爷爷铺的?是的。爷爷不是文人吗?是文人,但他什么都自己干。来来来,进屋看,见这厕所了,你爷爷自己装的,还有,这幢屋的所有水管……还有……还有……你爷爷老是说:该花的钱,一万元不吝啬;该省的钱,一分不浪费;他还说,劳动,不仅有助健康,还有助观察、体验生活……
梦中,我想我是笑了,肯定笑了。
随便说一说,打从开工起,我的头不晕了,心不慌了,胃也不难受了。完工后,我称了称,体重减去三公斤,那个老使我难堪的一天天大起来的触目惊心的肚子,也小下去不少。效果还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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