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轻轻离开环形码头,船下一泓幽秘的碧水徐徐向两边排开,船舷的一面是雄伟的悉尼大桥,是北岸层层叠叠、深浅交加的翠微和水边豪宅;那一边是海天难分的边缘,横曳着一层幻蒙蒙的霭气,那样虚渺,那样捉摸不定。他的心随着水波轻轻荡漾,面对着自己心仪的女人,自我渐渐膨胀起来。
来,我们到这边。这边人少。
大部份游客都在看得到陆地的一面,他带着她走到海天相接的那边,水平线,真有那么一条线吗?谁也没有在近处看到过水平线,它是一个美丽的、猜不透的谜。
你要知道,我在戴安娜亡命的前两年就算出她将死于非命,我跟很多人说起过。我现在还可以告诉你,我同样算出悉尼有个名女人,也将死于非命。
说到这儿,他伸出细长的右手食指指着水波中一个亮点,从左向右神秘地绕了一圈,好像这一圈中充满了玄机。
她看来对悉尼有谁将死于非命兴趣不大,只是充份沉浸在对他的崇拜中。
你真行!你怎么能算得那么准!
我想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吧,也就是说是天才。在国内的时候,就有很多人请我测算命运,每算必准,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别人更把我当作“神”了。
我可以想像得出,你的确是“神算”。我小时候也自以为有一点巫气,喜欢帮同学看手相,不过我自己也不知道准不准。
这是两码事。
他伸出右手往前一摆,无意中把兰花指翘得高高。
后来我主要是钻研了《周易》,这可是一本经典著作,秦始皇焚书也不烧它。它有六十四卦,卦文深奥难懂,卦文与卦象既对抗又统一。顾颉刚说‘一部周易的关键全在卦辞和爻辞上------
啊!你真有学问。
他自信地点点头,轻柔地握住她的手。
他是一位占卜大师,在好几个城市的中文报纸上到处可以看到这样的广告词:精通易经、命理咨询、取名改名、宅屋风水、避凶为吉、婚姻预测、化忧解难、早算早成。而她就是他的一位顾客变成的信徒。因为她的胆囊炎就是他算出来的。她的右下腹隐隐作痛有一段时间了,家庭医生让她作了有关肝的一系列检查,吃了好些药,可隐痛还在。花50澳元请他占卜,他问了姓名出生,嘴里念念有词,然后说,经过推算,你的问题应该是胆囊炎,饮食注意清淡就可以了。
以后下腹部不再隐痛,可是偶而不小心,吃得太油,老病重犯。几次试下来,她坚信不移,并打电话向他致谢。在一来二去的电话中,他得知她是 一个单身女人,从前夫那儿分得不少的钱,是一个理想的追求对象。今天是他第一次约她出来同游海船。
她的手握在他象女人一样柔软的手中,象喝醉了酒一样,晕晕乎乎。
你还预测出美国的9.11大劫是吗?
是啊,贾先生就是听了我的劝告,才改了到纽约去的日程,避免了一场大祸。
贾先生就是“假”先生,根本不存在的人。应了那句话,说谎一千次就成了真理。他一再跟人这么说,到后来,连自己都要相信这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
看着她深信不疑的眼光,心头一热,一不做二不休,他又用他频率很高的声音杜撰出一个故事来。
算得多了,连西人都慕名而来,有位布朗太太,买房的时候,事先请我测风水,我说厨房在中间很糟糕,家里会有火光之灾,她倒是相信,只是太喜欢这房子的外观和周围环境,打算搬进去以后再改建。可是住了两个月,还没有来得及计划改造,她的儿子就得了怪病,丈夫的生意也一落千丈。她眼泪汪汪地再来找我,一下子给我五百澳元,请我无论如何帮她设计厨房的位置。我还让她在客厅里设一只金鱼缸,改变了风水条件。现在不是,儿子的病也不治自愈,丈夫的生意又蒸蒸日上。
他得意地笑着,抬起右手,用手背遮在嘴前,兰花指又在不经意中翘得高高的。
他说的有真有假,她却深信不疑,佩服有加。忽然想起,这游船是包午餐的,于是亲昵地碰碰他的肩,我去拿点儿吃的,你在这儿等着。
她一走开,他才发现她身后站着另外一个人,不是现在走过来的,站在这儿有一回了,那人把帽沿压得低低的,又把盛着午餐的盘子拿得高高的,看不清他的脸。他想起刚才的信口开河,脸有点儿热,想走开,又怕她回来找不见自己,于是将脸微微地偏开,那人却对他说了一声“HELLO!”,这时她端着满满一盘“手指食品”回来了。
她用叉子挑起一个牛肉丸子,给你一个,来张开嘴。她那样亲热,他却忌讳着后面那个人,不知怎么,那身形和动作都有点眼熟。而且他刚才还想跟自己说话。
于是他嚼着不知什么味道的牛肉丸子,拼命地想在哪儿见过这个帽沿压得低低的人。不会是那个中文报纸的总编吧,有一次他要为一个小孩改名字,因为要价1000澳元,单身母亲的妈实在有难,请报社总编来说情,因为广告是登在他们报纸上的。可是他不但没同意减价,还一再打电话给那个单身母亲,说孩子的名字不改,会有灭顶之灾。总编很生气,在电话里对他说,你真读通过《周易》吗,我正好也读过,是不是跟你对谈一下。可是那个总编不是去新加坡发展了吗。
心里还是有点虚,从她身后看去,那人正好吃完了,又进船舱里去取吃的。在他一转身的片刻,看着他肩膀倾斜的背影,占卜大师想起来了。
--天哪,怎么会在这儿遇到他。约会今天可是查过黄历的,分明写着:宜出行,宜乘渡,宜交友。哪儿不对了呢。
占卜有没有算错的时候呢?她不合时宜冒出这样的问题。
这当然也是有的,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着。须知,这站在她身后的那位,就是算不准的典型。
应该是2000年中,通过电话预约,他接待了这位顾客。顾客的身材象铁塔一样结实,眼光严厉,眼中有血丝,人中很长。他报了出生年月,单名一个颐字。他说,己丑出生,命中多水;正月是泰,六十四卦中的第十一,泰,小往大来,吉,亨。初九拔茅茹以其汇,征吉。九二------今年运程大体不错,身体无大妨,感情方面虽有小小波折,但是------
那人粗暴地打断他,这种话在你们算命的嘴里都是模棱两可的,永远说得通。我只要算财运,只要告诉我,今年买股票好,还是买房子好。说着,爽气地将一张100澳元大钞拍在桌子上,不用找了。
大师脑子里还在背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和十二支的搭配,还有生辰八字,卦辞卦象,他为此做了许多卡片的。被来人毫不客气地打断,又见对方凝视着自己,什么也来不及想,用中指敲打着桌上的图表,闭上眼睛说:买股票!
说是什么也来不及想,其实还是有依据的,这年头股票的行情见涨,就连悉尼的几个有名作家都不再写字,直奔股市,收入比爬格子不知好出几倍。自己也正在和一个股票经纪人紧锣密鼓地联系呢。
好,你说买股票,是吗?
对。这声对却变得理直气壮。
他很少遇到这样出手大方,却又对自己粗声粗气的人,抬眼看了一下顾客行色匆匆地离去,右肩明显比左肩高,右手摆动也比左手的幅度大。
今天怎么会在这儿遇上他,真是见鬼。买股票的命运还需要打听吗?这以后股市狂泻的消息,是早上在公园里打拳的老太太都知道的。莫非他是来找自己算帐的?不知他投入了多少资金,损失了多少,说不定因此至今还住在租的单元房里。
她当然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叉起一只春卷,娇声娇气地让他再来一个。他皱皱眉,让开了,她却紧追不放,再吃一个嘛!
好,好,好。他同时从盘子里捡起一只油饺,塞进她的嘴巴,希望她住嘴。
你还没说呢,你有哪些没有算准的故事。她边嚼边说,话真多。
这很难说,哪能都记得 住啊。他搪塞着。
我知道,一定他们自己心不诚,半心半意。
这时他明显地听到了一声冷笑从她背后传出,不禁打了个寒颤,就怕神秘客帽子一掀,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还大师呢!陪我的钱!
于是他对她说,我们何不到那一边去看看景色呢?
他们穿过船舱,来到另一边,刚站下,发现那个神秘客也跟过来了。这下完了,看来他是注定要来找自己算账了。
他装着镇定的说,别光顾说话,你看看,这景色多美,平时在岸上看水中船,今天在船上看海,看沙滩上欢腾的人群,味道完全不一样吧。驾汽艇飞身海面一定是十分刺激的事,下次我们也试一试吧。以后我们再去中央海岸,那里有豪华的渡假屋,还能看到喂塘鹅。
景色真的不错,海鸥欢快地飞翔,海水在舷边低唱,可是他无心欣赏,只想把话题从占卜上引开。
她怎么特别笨,心无灵犀,一点也不理会他的话题转换,还在说,我就是因为非常相信你,心诚,所以就让你算准了,是吗?
他在心里说,拜托了,别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就怕神秘客大喝一声:混蛋!你还有脸在这儿招摇撞骗!
她不知他为什么忽然离开他最为得意的话题,而且变得郁郁不乐,顽皮地鼓起腮帮,又吐出一口气,说你何不帮我算算,什么时候可以中六合彩?要是一句话能招来万贯家产,那才了不起呢!
但愿神秘客能忍住不发火,不要让我下部了台。今天是向这个女人进攻的关键一步,我不能功亏一篑。阿弥陀佛!上帝保佑!阿门!阿拉!
还好还好,前面就是曼利海滩了,他们约好在这儿下的。她拉着他的手,朝码头走去。只觉得背上被轻轻一拍,顿时象被拔去电源的的机器人,僵立在原地,一动也不会动了。
啊呀,我的鞋带。他假装蹲下,放开了她的手,她还是傻乎乎地一无所知,吊着嗓子叫一声,我在岸上等你。
他站起来,稍稍转过身子,煞白的脸上是哀求的眼光,自己瘦弱的身材决不是铁塔般高大的神秘客的对手,他到底出手了,这下要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丢尽脸了。
有人约我下月去墨尔本赌场,我想请你算算睹运。神秘客一边问,一边在裤袋里掏什么,难道他有枪?还是其他凶器?
什么意思?
快算呀,今天碰巧遇上你,免得我再去你家了。
他脑子一片空白,什么卦辞、爻辞,早飞到九霄云外。也不问什么生辰八字,人说不睹为赢,他拿定主意,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不要去。
不要去?
不要去!这回声音响而坚定了,劝善从不会错。
好,给你!那人放在裤袋中的右手拿着100澳元,递过来。不用找了!他迟疑着不敢接,不知是否有诈。
嗨,我还得谢谢你啊,有人告诉我,你算得彻底不准,反过来听也许有用。所以我听你说应该买股票,就去买了两栋房子,三年下来,赚了50%啦。现在我决定下月去墨尔本
大干一场了。
他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但是下个月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一下子,心事又重了。
原载《澳洲新报》、《2004全球华人文学精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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