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路透社多年前曾有一则报道:某某日,英国一千一百所中学的学生,多达二十六万六千人,同时背诵诗人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的名作〈水仙花〉(The Daffodils),创造了同时背诵一首诗人数最多的新世界纪录(上次类似活动的世界纪录为三千七百零一人)。组织是次活动的英国华兹华斯基金会发言人指出,他们组织本次活动的目的,旨在支持一家抗癌联合会,并增进年轻人对诗歌的了解。
读着这则消息,我仿佛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宏大场面:全英国各地,一间一间学校,一大群一大群男女中学生,同一时间,虔诚地、动情地背诵他们所敬仰的桂冠诗人的名作,全心身投入美妙的诗情画意中;于是,这二十六萬六千名少男少女,背诵着,背诵着,竟一个个就化成了诗人当时所见到的水仙花……
我独自漫游,像朵白云
漂浮在幽谷小山之间;
蓦然,我一眼看见
大片金灿灿的水仙,
树荫之下,翠湖之边,
都在微风中雀跃招展。
恰似九天银河的繁星,
闪灼光亮,锦簇连绵;
犹如一条无尽的长带,
顺着湖湾,一味伸延:
我眼前尽是花儿万朵,
婆娑曼舞,频频轻点。
当时华兹华斯住在英国西北部山地的湖区,春天来得较迟。近湖远山,宁静,不免也有些简素,此时诗人独自徘徊,内心深处可能正隐现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百无聊赖,恰似小山幽谷上漂浮的孤云。正当此刻,蓦然之间,视线所至,竟然出现千丛万丛水仙,在绿树阴下,沿翠湖之边,都在微风中雀跃招展!这丛丛水仙,在冬景中显得多么突出。这春天的先兆,像千军万马一般,冲击诗人最敏锐的感官。这一意想不到的场景,给诗人带来的激动、喜悦,以及尔后形成的心灵滋养,实在是非同小可。诗最后两节这样写道:
湖浪在花旁也拍岸起舞,
但花儿比闪光的波浪跳得更欢。
和这样愉快的伴侣相处,
诗人怎能不让欢乐充满心田!
我长久地把美景凝望,
但没想到它带来的财富竟是无尽无完;
时常,每当我静卧床榻,
冥思苦想,或心绪惘然,
寂寞里忽然感到巨大的幸福,
因为心中又看到水仙闪现。
于是啊,喜悦洋溢我整个肺腑,
心儿随着花儿共舞蹁跹。
我的思绪回到几十年前我在中国教授英美文学时的情景。按照课程设计,华兹华斯是必须评价的“湖畔诗人”,〈水仙花〉是必须讲解的诗作。为了增加学生的兴趣,我试着把诗译成中文,请学生朗诵……
华兹华斯这首诗,写于1804年,1807年第一次发表。1815年再次发表的时候,整首诗就是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样子,但和初发时不同了。首先,多了第二节,全诗从三节变成了四节;另外,第一节第四行“dancing”一词改成“golden”,第二节(即现在的第三节)第四行的“laughing”则改为“jocund”。于是,由外及中,由中及外,我向学生提到中外文学关于修改、炼字的典故。“春风又绿江南岸”是有名的例子。洪迈《容斋续笔》写道:“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自)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又如贾岛“推敲”他的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弄到魂不守舍,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贾岛的例子还说明如果当官的懂得文学会是一件幸事、美事——是时任朝廷大官的韩愈为贾岛解决了“推敲”难题,如果那天贾岛在路上边走边作着推门敲门的手势迷迷糊糊冲进一个昏官的仪仗队中,后果可能极其严重)。现在,华兹华斯的〈水仙花〉也是一例。此诗从初稿到定稿,前后竟达十一年。人们总爱说,作诗,特别是抒情短诗,是灵感所致,一挥而就。我们当然有曹植七步成诗的著名例子,但古今中外,一般而言,诗的作成,是呕心沥血、千锤百炼的过程。大诗人如华兹华斯,竟也不能幸免。
〈水仙花〉最后一节表明,此诗是一段追忆,正如华兹华斯本人所说的,是事后经过“平静的追忆”写成的。事实上,这是追忆两年前一次出访友人后途经乌尔华特(Ullwater)湖畔时见到的难以忘怀的情景。而马上直接描写他们那次经历的,是华兹华斯的妹妹多萝茜(Dorothy Wordsworth)。这是一段日记,写于1802年4月15日。读过的人都禁不住称赞,这一段随意写成的散文,那么自然、生动、细致,自有一种美妙之处,和她哥哥的诗作相比,也不逊色。文史家不能肯定华兹华斯是否看过妹妹的日记(似有感觉,原诗和日记较为接近),或者争论天天和哥哥一起生活的妹妹究竟对〈水仙花〉的作成有多大的影响,但文史家大都肯定华兹华斯关于“平静的追忆”的经验之谈。诗人在《抒情歌谣序言》中是这样表述的:“我曾经说过,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平静中追忆起来的激动——诗人对此默察沉思,反应之下平静逐渐消逝,而一种相似诗人所沉思的情感逐渐发生,并确实存在于诗人的心中。”*
华兹华斯的“沉思”论显然相当重要,值得所有作诗的人注意。此论意思是,诗人最初触发或爆发起来的情感,即使如何强烈,还不是诗的情感,要在平静中追忆起来并且经过沉思,这才是诗的情感。华兹华斯将诗歌创作中的情感/感觉与思维视为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进而致力探索如何使两者融为一体。在这方面,列夫.托尔斯泰有“再度体验”论,而在中国古典文学理论中,有刘勰的“蓄愤”或“郁陶”说,都是讲情感要经过蓄积、沉思、发酵,从而才成为具有新质的文学性的情感。〈水仙花〉的创作,就是典型的例子。
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称赞〈水仙花〉。记得我当时备课查阅资料,发现郭沫若对这首诗就有完全不同的评价。他在1969年3、5月间翻译这首诗时有一批注,说:“这诗也不高明,只要一、二两段就够了。后两段(特别是最后一段)是画蛇添足。扳起一个面孔说教总是讨厌的。”(见郭沫若,《英诗译稿》,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5月)联系到郭老自己诗创作的状况,他这个见解有点出人意表。也许,郭老的个人感觉是与当时中国文化大革命闹得乌烟瘴气、极端的说教以及比极端的说教更为恐怖的身心迫害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大环境有关。他企图通过译诗以达到某种解脱,但心中的巨大矛盾与痛苦怎么也挥之不去,并不可避免地影响了艺术鉴赏力。
不管对〈水仙花〉是褒是贬,这还只是涉及个别某一首诗的具体的艺术技巧方面的问题。如果扩大讨论到华兹华斯整个的漫长的创作生涯,讨论到华兹华斯的哲学思想、对社会政治的看法,以及这些思想看法对他文学创作的影响,文史家、文学批评家们更有大大的分歧。
在文学批评理论上有一个概念,叫做“增值批评”。很有意思的是,二十世纪后期以来一些文史家、批评家就对华兹华斯进行了全面的、大规模的增值批评,将其文学史上的地位抬高到在过去无法想象的地步。以前华兹华斯被认为是消极浪漫主义,特别是对他生命后期轻视贬损较多。现在他们指出:这完全不对了。如果宏观审视整个人类进程,“生存”与“发展”这两大根本需求是一组难解的矛盾。具体到一个诗人/作家或一个流派,无论他或他们强调矛盾的哪一个方面,对人类来说都是一种积极态度。就华兹华斯而论,他对人类社会的态度绝不消极,恰恰相反,他对人与自然相契合的提倡,对回归自然天性的向往,充分表现了他对人类发展规律的直觉把握、对人类未来困境的准确预测和对人类健康生存的终极关怀。
如此说来,英国华兹华斯基金会以这么宏大的手法来宣扬华兹华斯,宣扬华兹华斯的〈水仙花〉;并强调活动的目的旨在支持抗癌(癌不就是恶性现代文明的产物吗?)并为了提高诗歌在年轻人心中的地位,联系到上述的对华兹华斯的“增值批评”,其意义怎么衡量也不为过的。
行文至此我不禁想到我的一个遗憾——至今尚未去过英国湖区诗人的故乡。这是权威的《国家地理‧旅行家》杂志集众多专家意见选出每一个地球人一生要去的五十个地方之一。遊人描述,水是这里的灵气之源。无论是广阔的温德米尔湖,还是小巧的葛拉斯米尔湖,都让人感叹大自然的精心雕琢。春夏之交,这里满目翠绿,缎面般宁静的湖水,天鹅绒般的草地,翠生生的好像一幅还未干透的水彩画。而雨季之时,沉沉的乌云常常慢慢飘过;突破乌云,又有霞光交错;不经意中,天边还会突然挂下一湾彩虹;如果站在断崖边远眺,又别是一番意境……湖光山色,诗情画意,沉浸其中,不是诗人也会变成诗人!
也许真的是造化安排,这湖区真的孕育出了不少诗人。华兹华斯,这位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奠基人,长期在此居住,当有其道理。现在葛拉斯米尔湖边华兹华斯的故居和他经常散步的小径都成了人们去湖区必定要拜访的地方……
天旋地转,流水行云,几十年过去,真可谓弹指一挥间。一则报道触发往事追忆,华兹华斯大诗人所见到、所咏颂的水仙,又在心中闪现。如今自己年事渐高,幸而心态依旧——一个渴望油然而生:有朝一日,且不容迟疑,我当然也要前往诗人故乡朝拜,并得以亲睹群花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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