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混血儿作家韩素音日前在瑞士去逝。与中国有不解之缘的美国女作家,除了韩素音,还有赛珍珠,但她早于韩素音四十年去世,生前同样对中国念念在兹,情深似海。
我在少年时代因胡涂乱画想入非非,曾被父亲劝喻与其不务正业,不如随他学习英文。父亲回忆民国时代在北京学英文,老师就是比他还小两岁的韩素音。国民政府海军部派专车接送韩素音,司机一身白色海军服,韩上下车均敬以军礼,气派得很。韩素音装扮入时,已着露趾凉鞋,坐在课室前排的父亲常常佯装拾取掉落的钢笔,弯腰窥望韩老师一双十趾涂上蔻丹的纤足。当然父亲只是偶尔调皮窥足,倒是在韩老师教导下学会了英文。
韩素音其名在中国响当当,她的书有多少人看过,又有多少人是通过韩素音的书而认识韩素音,迄今不得而知。但很多中国人之所以把她当作老朋友,可能是在报纸与电视新闻上,经常见到她出现在国家领导人的客厅里。因为自上世纪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她的确如已所言「不断地奔向中国」,尤其是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她是极少数西方作家中热衷吹捧毛江以及文化大革命的。当时韩素音访华发出的报导文章以及为毛周作传,向世界传递了另一种讯息,似乎在中国发生的并非「浩劫」,而是生机勃勃乐趣盎然的嘉年华狂欢。
由于她过份的误导宣传,连胡耀邦都不忍卒读,写信给韩素音:「新中国毕竟从旧社会脱胎出来不久,又是在前人没有走过的荒原上行进。不可能没有该诅咒的东西,失误而要重新改做的东西。」胡耀邦要韩素音在写中国问题时,在这方面实事求是多花点笔墨,不要尽挑好听的说。
韩素音在三、四十年代的创作才华以及思想深度,曾奠定了她在文学界的地位,可惜在后半生其伟大而丰满的人性出现异化,走上了「谁当政就歌颂谁」的道路。文革时极力吹捧毛江,打倒四人帮后又批判江青拥护华主席,顺带也批了一下邓小平﹔邓小平主政了,她又来赞美邓小平,并且批判华国锋的两个「凡是」。
直至中国背离毛思想实行改革开放,韩素音「卫道」余地所剩无几,除了继续定居西方批判西方,向往东方却远离东方,逐渐不再发声。
赛珍珠虽非出生在中国,但在襁褓中便随父母来华,前后共渡过四十年之久。她自幼进私塾学四书五经,说中国话,写中国字。她无论在知识、才华、见地与文学成就诸方面都远在韩素音之上。
她不仅为世界写出《大地》、《儿子们》和《分家》三部曲等优秀作品,还首先将《水浒》译成英文。赛珍珠一生中创作了超过一百部部文学作品,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大地》。她作品的题材包括小说,短篇故事,剧本和儿童故事。赛珍珠的作品与生活有着紧密的联系,其主题涵养了女性、情感、亚洲、移民、领养和人生际遇。她试图向她的读者证明:只要愿意接受,人类是存在着广泛的共同性的。赛珍珠因此而获得普利策奖与诺贝尔文学奖。
她对中国、中国人、中国历史和未来的许多真知灼见,经得住漫长岁月的荡涤与淘洗,被事实一次又一次验证,也被后人重新认识与珍惜,她作品中的人道主义与自由主义思想,随着年代久远更加迸射出独特隽永的光芒。
赛珍珠因为在抗战时严厉抨击蒋介石政权,导致国民政府拒绝派代表出席她的诺奖典礼,其后又因为坚持反对共产主义以及《北京来信》一书不见容于大陆,自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在韩素音大受热捧的同时,赛珍珠的著作一律受到封杀,本人还遭受攻击。直至一九七二年,美国总统尼克松应毛泽东之邀访华,赛珍珠作为对中国文化有深厚了解的美国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本来是最有资格陪同尼克松访华的顾问人选,但在申请中国签证时,却被无情拒绝,并被中共政府斥责为「不受欢迎的人」。
自此,热爱中国笔写真情的赛珍珠,再未踏上过养育过自己的中国土地,抱憾终生。如今赛珍珠故居的书房里,还珍存着一套尼克松总统访华归来后,体贴地赠送给她的中国工艺木质首饰盒,算是对她未能随团访华的一种补偿。
赛珍珠以一位作家的睿智与深情,在自己设计的墓碑上亲笔书写下中文名字﹕「赛珍珠」,除了这三个铁划银钩汉字,只余下一方灰石寄托了她对遥远中华故土最坚实、最真心真意的挚爱。
有一句赛珍珠的话,多年来一直感动与激励着我﹕「我不喜欢那些把中国人写得奇异而荒诞的著作,而我的最大愿望就是要使这个民族在我的书中,如同他们自己原来一样真实正确地出现,倘若我能够做到的话。」
就她的人格操守与作品深度而言,她是做到了的。
正如当年她为这块古老土地上的人民挥笔讴歌呐喊一样,她所有的抨击与批判,亦是源自内心对吾土吾民的忠诚与热爱,发乎良知与真理,而非篾视与仇恨。多少颠倒是非对错的谄媚奉承、歌功颂德,显得苍白空洞,如浮云薄雾一般无定向随风飘转,最后终被吹散得无影无踪,得以永远长留人们心间的,总是深植生活大地的悲鸣长啸。
赛珍珠之于韩素音殊为不同,大概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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