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朗《瓿斋文集》序
恶浪滔滔,逝者如斯。云散月明,不逝者如斯。
先生生于动乱,长于动乱,本应是在学术界大放异彩的人物。不料青壮之年,流放二十年,与家人分离,与种种美好的人生追求分离。连走避的念头和机会都不曾有,便捲入了绞碎一切的黑洞裡。这不单是一国灾难,更是人类文明史上空前绝后的大浩劫。清初薙髮,号称「留头不留髮,留髮不留头」。此则薙脑,是「留头不留脑,留脑不留头」。万里山河,边疆农村,转眼成了巨大没有围牆的集中营。营裡关的不是战犯、不是政敌、不是异教徒,而是思想有罪的知识份子。而陷人入罪者,竟是身边左右怎麽也想不到的亲友同事。反右以降,江山如焰。
先生有言「当民族文化遭到摧残或将濒于泯灭,其痛切之情,尤深于亡国亡身」。此真英雄语。偏偏大祸临头者,正是此等人。林冲夜奔,恨天涯一身流落。苏三起解,未曾开言心内惨。假戏且赚人热泪,那麽百万人夜奔、千万人起解的一幕真戏,又该如何唱演?我尝想,换作是我,耐不耐熬?熬出的是怎样一条命?熬过来会怎样恨世恨人?孟子言「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诸葛亮言「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心经》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我无法臆测,若孟子、孔明、观世音跻身右派,将如何自全?如何传道?还是也如学者马一浮的下场,在红卫兵抄家时乞怜一方砚台,却赏得一记耳光?
书中甚少叙述这些磨难,仅〈右派情踪后记〉〈鬚眉走出小儿狂〉两篇稍见。一述夫妻情深,一述落难知交,均是隐隐文字,忧愁风雨。但此书到底不是伤痕之作,而是学者之书,总共收存了四类篇章。一是诗论,有黄宗炎诗、潘天寿诗、杜牧〈张好好诗〉之探讨。二是剧评,有《西楼记》、《烂柯山》、《千金记》、《蝴蝶梦》、《临川梦》、《燕子笺》、《风筝误》等诸曲漫谈。三是序札。四是交游轶事。先生工于诗词戏曲,一生学问在此。雅士方家,不难见其治学态度与艺术上的琢磨功夫。先生蒐文成集,订名「瓿斋文存」。「瓿」是瓦罐,取意「覆瓿」,谦称此书没有价值,只能用来盖住盛水盛酱的瓦罐。我想,若此书合该「覆瓿」,也该是拿来覆在近代中国这隻动乱的大瓿上!先生厚爱,嘱我作序,曰「此书有周有光、周汝昌书迹,又有沃兴华题签。若加上你,则老、中、青三代备矣,岂不有趣?」我本不敢当,闻言则不敢辞。
先生文章,透着一种史论精神,一种面对历史与人物的观点。〈黄晦木吴游即事诗考释〉明为论诗,实则论人。〈听天阁诗浅探〉的「诗为心声、书为心画」,乃在人格风格之间立论。〈「有窍」与「无窍」〉,描绘了张涟的幽默,讥笑吴伟业的降清事。〈「英雄泣下泪无声」〉,则以虞姬不离项羽的桥段,写钱谦益与柳如是的爱情与志节。篇后追忆韩不言、林锴,阅其事,读其诗,如见其人。这原是中国读书人非常在乎的主题:面对变局,时代感受是什麽?自我分际与自我选择是什麽?后人读其事,正该看清前人的治乱兴衰,究竟是源于如何的人物贤奸?
譬如历来斗争下的受难者,如今死则死矣,老则老矣,眼看着身名俱灭,加害者愧疚了吗?右派改正,加害者改正了吗?往事如烟,零落成泥。他们一生被浪费了,时间到底站在谁那边?倖存者于国于民,早已有心无力。对照他们日益销减的影响力,加害者赢了吗?明清之后,政体益趋专制。民国内忧外患,继续加剧了军阀集体主义的独裁,乃至文化大革命达于六百年来的高峰。往下呢?近代西方人揭橥了人权与民主,为二十一世纪立下法度。中国败,学术先败。中国要兴,学术也该先兴。当代中国人准备拿出什麽像样的人道主义眼光,为此后百年国运与人类社会立下法度?
这是衰世之书,所记衰世之事,但也不妨是衰世转盛世之书。因为历劫之馀,仍有不肯屈服的人心品质。我读先生文章,想到他所在乎的艺术,想到他在牛棚中偷偷读书,想到他事过境迁,依然回到自己锺爱的所学上,把生命完全融入一个传统之中,乐此不疲---我知道加害者没有赢。或为先生抱屈,一等才学,只酬得文章数十篇。但人各有命,颜回也无一诗一句流传。孟子说「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人活着,就这身风骨。薄薄一书,先生尽了馀力。他透过此书告诉我们,在那样的动乱时代中,他的心还如「蒸不烂、煮不熟、搥不扁、炒不爆、响噹噹的一粒铜豌豆」。至于损失,那是国族损失,是人类文化的损失,不是他个人的损失。
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便是人物。是为阅读心得,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