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奈尔森海湾(NELSON BAY)旅游,那是个宁静、漂亮的海滨小镇。
当 地风光介绍资料中,有一个“贝壳博物馆”,似有特点,值得看,特别对 孩子。却终因可玩地方太多,三天后才轮到去那。到了准备去时,找来地址一看,意外发现,“博物馆”就在我们住的这条街。很是诧异,这街两边都是民房,二三 天中,左进右出很多次,没见有这么个地方。可怎么说,介绍资料该不会错。
车在街上开了个来回,没找到,再开个来回,还是没找到。没信心了,我将车停路一边,征求家人意见,是放弃还是继续找。正商量着,儿子的眼睛突然一亮,手指跟着一指,喊道:“Look。”
跟着他的视线看去,就在我们停车这幢屋前,一块残破的门板斜靠在墙根 处,板上歪歪扭扭抹了“MUSEUM”(博物馆)几个红漆大字;再看,左上角还有个小小的、同样歪扭的“SHELL”(贝壳)字样……
没什么可疑惑了,却还是疑惑。
这博物馆让人想不起博物馆。要说与左右民房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更小 些、更破些、更老式些,而且,不是砖房,是板房。
看手表,离开门还差五分种。一家人谁也不说话,相互张望着,等着。等得疑疑惑惑、不踏实,似乎这幢海边小街上的破旧小屋的门就该这样永远永远地关着。
然而,九点一到,听到动静,很准时。“叽嘎”一声响,门慢慢的、懒洋 洋地开了,开得似没什么信心。渐渐打开的门缝里,慢吞吞地探出一头白发。
一定没想到屋外已有人,见我们,先一惊,一头白发一颠,跟着往后急促说了句:“已经有人了。”说完赶紧回过来,把门开大。
老人身后,黑洞洞的门框中,隐隐约约现出张脸,一张拉开了笑的老妇人的脸。
“正好,一分不差。”我和太太尽量轻松地笑说,一边招呼两个一旁已看得愣了眼的孩子进屋。
一般住家的单门,窄窄的,老人侧身让我们进去。
扑 面而来的是股让人说不出话的感觉。“博物馆”是个前居后铺的房间,不过十几平方米。房屋很简陋,抬头可以直接看到房顶的尖角木梁,看到木梁上盖着的瓦片, 以及瓦片上的蜘蛛网。地上,铺的是过时已久的塑料地板,人造材料,经 过日月磨砺,泛出一层旧黄,许多地方均已开裂,好几处还掉了角。中间是个玻璃柜,那柜特别旧,本木颜色已发黑,显得脏。四周靠墙还有一圈相似的柜,比中间 的扁 一点、矮一点,也是玻璃的,也老得旧得像掉了牙的站不稳的老人。
“你们是第一次来还是以前就来过?”老人跟在后面问。
“是第一次。”我太太说。
“第一次的话,大人要交五角钱会员费。”老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跟着, 赶紧补充:“当然,会员费是永久性的,以后任何时候再来,都不用再交。”
五角钱,等于不交,还是永久性的,且仅限大人。听得人心里闷闷的、躁躁的。
孩子一进门,便被橱子里排满的贝壳吸引住了,先前还是木愣愣的目光即刻 亮了起来,只是总究还有那份没离尽的惶恐,他们相互对望着,压低声音说话,轻手轻脚趋步上前。
玻璃柜中放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五颜六色的贝壳。仔细看,很漂亮,有的像古罗马骑士的头盔,有的像美妇人的笑靥,有的像少女流线形的围巾,有的像长毛绒球,有的像星星,有的像公鸡头上的鸡冠,还有的像古典式的中国灯笼……
世上再能再巧的能工巧匠,再有才气再有想象力的画师、设计师,既使毕竟 一生努力,恐也及不上上天智慧边角不经意的一闪,及不上上天手指轻易一动造就的生灵之奇、姿态之美。
“这里一共多少品种。”我问。
“大约一千五百种。”老人说。
“都是哪找来的?”我又问
老 人告诉说,这些贝壳都是他父亲生前收集的。他父亲一生喜欢海,当过海 军,终年海上飘泊。这些收集来的贝壳都生长在不同海域的深海,捉取它们必须潜水到很深很深的海底。他父亲退役后专门学了潜水,然后去了世界各地,到各种不 同的深海底下,去寻找它们……后来,他就开了这家贝壳博物馆。
“那该是很久前了吧?”
“是的,很久了。”
“你呢?你有没有收集?”
“也收集,但很少。因为很难。我从别人那买了些。当然,都是相对大路货的, 主要用作买卖。”
再看橱窗里的贝壳,我注意到,每个贝壳下都有一张小纸条,用玻璃胶粘在 底下的玻璃上。纸条已很黄,有的已发黑,上面有钢笔字迹,很漂亮,很潇洒,写着贝壳的名称,来自什么地方等等。大多数笔迹已模糊,上面落有细细的灰尘,看 不太清。——想必,这些都是他父亲的手迹。
“这店开了多久?我是说,自你接手后。”我忍不住又问。
“三十年,已有三十年了。”
“三十年来你就一直守着这个店?”很想这样问,很想,却究竟没问。我改口道: “挺好的,住这么个漂亮宁静的海滨小镇;拥有这么独特、这么多漂亮贝壳的店,还能不断看到来自各地的不同游客……”说着,我说不下去了。
可是,老人似因我的话多了不少高兴。
“是的,”他说:“这确实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很难找到比这更好的。我在这生活了七十年,偶然离开几天,都会不习惯,会想她,都会急着赶回来。这么个小店,虽然不赚什么钱,但够用了,够我满足的,而且,我喜欢这些贝 壳,已习惯于看到它们……”
就因为父亲,因为习惯?
“是的是的,这地方很漂亮,海滨,还有贝壳……”我连连应着,心中感到的,则是一个人一生的寂寞,比七十年更长更厚的沉闷。
儿子看中一个小贝壳,我拿了去付钱。挺不好意思,就买这么个小东西。
他并不介意,似乎是习惯了。他从橱柜上拿起一付黑框老花镜,架在鼻梁上,身体退老远,眯着眼,辨认价钱,而后,一边和我们说话,一边找出张过期报纸,撕了半页,把贝壳包起来……
我说:“我们还会再来;怎么说,我们也已是这里的会员。”说这话,我是想使自己显得轻松些,可话一出口,觉得一点不轻松。
道过别后,我们走了。抬腿的一瞬间,偶然一回头,看见后面居所黑乎乎的门框中,一张白晃晃的脸,往外探了出来。那脸还是隐隐约约的,还像先前一样拉开了笑--那笑似也很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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