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水春去
景小佩

许久许久以前的人,会偶尔入梦来,也够我怔个半天一宿的;但是二三十年前的电影会重新夜裡在梦中重映,倒是第一回.这事,我怔忡了近十天半个月.

那个年代的大学生,看什麽东西都是奶油色,新鲜甜嫩还可口.大学的教授是有情绪的,一早上课他很不爽,无警兆地宣布不上了,大家一阵欢腾(绝不嗔怪教授)分头窜出教室找自由奔放去了.-----我一定和两三好友看电影去.
公馆路上的东南亚影院,几乎是为台大师大的学生准备的,路最近票价又便宜----最妙的是:他们不清场,你可以溷在裡面一天(不过好片大片时会清).我们匆匆赶赴影院,前一场还没演完,即使是一片黑裡,我宁可摸着一堆西瓜头找位子也不愿错过银幕上任何细节-----光影裡,一位憔悴的年青女子,痴痴地望着窗外,镜头拉长拉远:窗外,一个小公园似的草地上,一个翘翘板,一边是两三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另一边是个似童騃愚痴状的青年男子,憨傻地仰天笑着----女子的泪无声默默地滑落下来.......
  我终于摸到空的座位矮下身,急急地问身边的同学:[今天看的是什麽片子?演什麽?叫什麽名字?]
[我也不知道呀----刚才买票时熘了一眼,好像叫"落花流水春去"---嘘,别说话,安静.]-----正此时,灯光大亮,原来片子结束,一堆刚才被我探头的人此时都恨恨回头怒目我一记----奇怪,不是恨,竟是泪眼溶溶的无限哀怨.这是部什麽片子呢?我好奇心上来了.
前两天遇到我最欣赏的影评人何英杰,问他可记得这部片子,他说有印象,回去马上帮我找了资料出来----老天爷,三四十年前的事他都有办法整理出资料.在奥克兰,我终于又找到一个活动的电影图书馆,幸甚!(此片1968年6月1日在美首映,英文片名即是Charly,有译作"痴人查理").
故事内容所述一位愚痴低能的青年查理,只能在小店裡做打杂的清洁工生存.科学家从老鼠的身上,研究实验出某种蛋白质基因,能使愚智改变增强.他们找了查理做人体实验,并且开始记录他每天的变化.请来一位心理医师,美丽的女孩做查理的辅导老师.查理的变化很大,他学习吸收,开始用脑存疑问题,并且思考.不过初起的变化十分童性,整个过程像缩短快速的人类成长,五岁到三十岁的过程被压挤在三个月中进速着.查理刚开始排斥老师,后来他忽然意识到:老师是位异性,开始上课时偷偷画女人的腿,女人的胸线,他看着老师,会突然羞怯难为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思路飞驰到那儿去了.年青美丽的女老师仔细地研究他,做报告,看着查理的荷尔蒙作祟,先恼怒,后来想到:这是个智商不过十岁的孩子,再释怀,却又惊异地发现,这"孩子"的智能程度已经臻于成熟:她教导他的学科愈深,他理解的速度愈快---最后,她无法自已地竟接受了查理的约会.她告诉查理:"我已经无法再教你什麽,你比起同龄人都聪慧太多了."查理深深注视着她说:"爱因斯坦也有妻子!"---他们相爱了.
科学家们安排一项国际成果展,要把查理展现给世界人类医学界,查理要当着全世界的智者随机回答各种问题与考验----就在会议前夕,查理跑到科学家的实验室裡发现了一个大祕密:与他同时做实验的老鼠,都死了.有些回复原来智能----这些蛋白质的转换是有一定时间,不是永远.
查理把自己埋在实验室不肯见任何人,包括他这一生意外得来的爱情.他想通后,第二天仍来到会场,机智聪慧地完成所有与会者的答题考验----他头痛欲裂,有些问题他开始恍神----女孩在后台心碎地望着前台查理的挣扎与窒息.
结束会议后,查理躲在实验室不肯出门.女孩走近门轻声对他说:[除非你真不要我,叫我走,我才走.]查理冷静地说:[我用我现在还存着的智慧告诉你:请离开.]-------于是,我们刚进影院的那一幕出现:查理在翘翘板上开心地玩着,女人离不开,憔悴风霜地望着窗外的爱,容颜一下子老迈了.
我竟完完整整地重新梦了一回这场电影----女孩是苦的,她拾起男孩最初写过凌乱的作业,画过的情色画----丢不开放不下.老天爷开的是什麽玩笑,给的是一份什麽样的爱?她爱的是查理的什麽?智慧还是这个人?把人丢到悬空上,识得了高处裡的风景与神魂尽透的最美----再狠狠摔回尘土,澈骨的疼痛还在,手裡的索缆还在,甜的苦的涩的滋味满心满口----一下子,什麽都变了----形仍在,铸造原来的温情源心也在,但是,全毁了.
原来,成长的过程里常常有些当时的悸动,会被不觉地冷藏冷冻,埋到心底裡去,也不知隔多久或什麽时候,竟又会蠕动地探出头,迎着新的感情与际遇里的波动,揉和起来再度发酵------成就了什么滋味,只有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