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保祥是我们实验室的一个老工人,人很老实,厚道,我们都叫他屈师傅。老实是老实,只是老实得有点过火,有人说他缺个心眼。这当然只是背后议论。
他原来不在我们实验室工作。后来我们实验室扩大,建了个新的实验室,建筑面积很大,要找两个专职清扫工,于是就把他给调来了。
和他一起干清扫工的另一个人姓刘,我们叫他刘师傅。这人心眼可就比屈师傅多多了。他们两人自然是刘师傅管着屈师傅。可是管归管,还是以表扬为主。人们总是听到刘师傅不停地表扬屈师傅:“你看屈师傅多能干!” ;“你看屈师傅扫得多乾淨!” ;“你看屈师傅把髒活累活全抢着干了!” ;“你看屈师傅……” 于是屈师傅就更能干了;扫得就更加乾淨了;把这髒活、累活全给包了。刘师傅总是不停地表扬屈师傅,而屈师傅总是不停地干活,就这样两人有说的有干的,配合得挺好。
日子长了后还听到不少有关屈师傅的好多小故事。一个传得人人皆知的故事是关于屈师傅洞房花烛之夜的故事:进了洞房之后男人该干些什麽,这本来是世界上所有男人都无师自通的问题。可屈师傅竟然是茫然不知所措,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新娘比他大两岁,急得没办法,实在等不下去了,只得反客为主,亲自导演。也亏得屈师傅老实,听话。在新娘的操纵下,折腾了半天,总算圆满地完成了新婚之夜必做的那件大事。
这事是从屈师傅原来干活的车间传出来的。屈师傅原来所在的工作小组裡面有两个“坏小”,总拿屈师傅寻开心。所谓“坏小”也并不是人有多坏,只是总爱谈论与“性”有关的事,还总爱拿着别人涮着玩。屈师傅人老实,自然成了他们寻开心的对象。工前工后或休息时,二人便揪着屈师傅盘问起来。在二人的循循善诱之下,屈师傅只能从实招来。于是屈师傅与他媳妇那点事,被他们越挖越多,越挖越细,越挖越深。
后来屈师傅调入我们实验室。我们实验室知识份子多,那时知识份子地位低,必须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屈师傅是老工人,是响噹噹的工人阶级。我们没人敢拿屈师傅寻开心,只能尊敬着点。其实我们尊敬屈师傅是发自内心心的,并非屈于某种压力。因为屈师傅人老实、厚道、心眼好,自然得到了我们真心的爱。
后来文化大革命了,搞阶级斗争,活学活用毛主席着作,背语录,唱语录歌。屈师傅是老工人,对毛主席感情深。他搞阶级斗争不在行,但背语录,唱语录歌很认真、努力。一次研究所在大礼堂开大会,大概是活学活用毛着之类的会。屈师傅走上台去,要献唱语录歌。主持人见他对领袖感情如此之深,便慨然应允。只见他从裤兜裡掏出皱皱巴巴的一张纸,然后朗声说道:“现在我唱第一支歌”,然后按着一定的旋律唱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然后又朗声说道:“现在我唱第二支歌: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之后又唱第三支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然后又唱第四支歌,第五支歌,第六支歌……第二十五支歌,第二十六支歌……直到把他那写在皱皱巴巴的纸上的所有的歌全部唱完为止。从此屈师傅在我们所内名声大震,无人不知。一说那个唱语录歌的,便是屈师傅了。
有时候老实人也惹大祸。一次我们研究室开批判刘少奇的会,屈保祥发言。屈师傅没水准,所以所裡开大会不会让他发言。室裡开会时屈师傅有时发言。因为屈师傅水准不高觉悟高。他旧社会苦大仇深,毛主席让他翻身成了国家的主人,而刘少奇却要搞复辟,让他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你想这事他能答应麽?所以他对毛主席感情特深,对刘少奇特恨。正因为屈师傅阶级觉悟高,所以开小会时有时让他发言。他说得不成章法,不像人家有些知识份子特会讲,不管是批刘少奇,还是批林彪,还是批邓,还是批四人帮,还是批孔子、批周公、批水浒,人家都批得头头是道。改革开放了,这些人转的也特快,三个代表,和谐,人家认识的也总比别人深刻,说得总比别人在理。屈师傅可就不行了,他没文化,说话不成章法,颠三倒四,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知所云了。
坏事就坏在这水准上了。这次他批刘少奇,他要不停地揭发刘少奇的滔天罪行,还必须不停地颂扬毛主席的丰功伟绩。由于这两个角色必须不停地换来换去,折腾着折腾着他自己就乱了套了。一不留神儿,他把大特务、大叛徒、大工贼这三顶本来属于刘少奇的专用帽子扣到毛主席的头上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立刻意识到铸成大错,立刻就瘫倒在地上了,这汗就流下来了。这时全场也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视。静了一两分钟,负责人找了两个人把屈师傅拉起来,扶到一间小屋裡,拿了个凳子让他坐下。负责人先严厉地批评了他的政治错误,之后又安慰他你这是不小心说走了咀,除了要向伟大领袖请罪,深刻检讨错误,还要放下包袱,继续革命。
仗着是小单位开会,在场的人不多,没有左得要命的人。更由于屈师傅人老实,人缘好,没有人刻意跟他过不去。于是这件事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真是好人有好报,遇事能逢凶化吉。这事要是搁到别人身上,说不定就要家破人亡了。
后来改革开放了。后来屈师傅退休了。大他两岁知冷知热的老伴,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什麽活也不叫他做。
可屈师傅是个閒不住的人。从八十年代初起,让全世界都目瞪口呆的最现代的新学科——人体科学,特异功能,气功治病在中华大地兴起。由于报纸、电视台连篇累牍地宣传,迅速席捲全国。他听说着名的气功大师严新能用意念移动物品,能穿牆而过,还曾在北京发功让东北降雨,浇灭了兴安岭的森林大火。这些生动的事例让屈师傅十分激动。尤其是各路气功大师为人气功治病的事蹟深深地打动了他。他想能为病人解除病痛那是多好的事情。于是他决心攻克气功治病这一难关。于是他按着金庸的小说描写的样子,伸出两隻手在眼前晃来晃去,然后憋着一口气,心中念念有词。试着试着觉得有点门道,于是就进一步试着给人看病,据说效果还居然不错。有些病人病情有了缓解,或是部分地解除了病痛,有些病人则是延长了生命。结果是一传二,二传三,远近前来找他治病的人还真不少。不过这些找他治病的人没有我们单位的人。我们单位的人儘管人人都知道屈师傅是个老实人,不会骗人,但也没有人相信他真地可以气功治病。
后来,社会上对于气功治病有了很多非议:说气功治病是假的,是骗人的,是骗钱的等等。于是这气功治病之风走入了低谷。而屈师傅也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我知道屈师傅是个大好人,可我跟他来往并不很多。我来新西兰之后,和他就更没什麽联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