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做节目的需要，我来到了厦门马蜂山半山腰间的中国男子乒乓球队集训基地。自北京奥运会前的备战开始，刘国梁必会带队来此，队员们信赖这里，王皓甚至要求每次都住在同一个房间之中，我想是要一份难得的心理支撑吧。

国球集训，有些神秘的。据说，已经45岁的瑞典老将佩尔森，曾经专门找到刘国梁要求有机会随中国队封闭一次，哪怕只有两天时间。萨姆索诺夫亦有此意。中国队当然婉言拒绝，开玩笑说他们这些老骨头一定经不住折腾了。国球的核心机密，我们很难真正探知到，乒乓人悉心呵护着。

因循着几十年来的惯常思路，你可以轻易地找寻到传统的脉络所在。训练馆内悬挂着红黄两色的巨幅标语，语境是我们自小都无比熟悉的。由队中文笔最好的李晓东教练执笔撰写的封闭训练计划足足有一万多字，清晰打印在30张a4白纸上，贴在场地边的展示板上。内容务实，豪气激荡，甚至是杀气显露，语言风格大有军旅之风。没错，这就是一支特种部队，一天三练，全队上下几十人都在和自己较劲，除了梦境，所有时间都交付给了这项运动的特殊使命，巨大的不安全感笼罩着所有人，因为对手随时都可能制造巨大的麻烦，就好似雅典奥运会男单决赛中的那一幕。所有人同时还被一种巨大的内部竞争挤压着，只有杀出重围，才能出人头地，而前辈们巨大的成功早已经做出了最好的榜样。中国乒乓球队在传统体制下竭尽全力已经基本上建立了一个合理的回报体系，任何人甘愿被这个体系加工改造，因为有了冠军，就意味有了一切。

特种部队的训练必然极端，会逼迫战士在恶劣条件下靠吃蚯蚓昆虫求生。乒乓队被我誉为中国体育的特种部队，队员们自然不会像士兵那样经受生存训练。但是，教练员们会在身体、意志、心理和技术的极限边缘让每一个人做出磨炼。只要你完整看过这支球队一天的封闭训练，你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国乒乓球队输球只能是偶然事件，因为这个世界上你找不到第二个国家的人是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来参与这项运动的。也只有此时，你才能体会到中国乒乓球队常说的：“必须赢，不能输，输不起”。刘国梁告诉我，“输不起”当然比“必须赢”重要，道理其实不复杂。

当我离开这支队伍的时候，对于“输不起”，我终于有了一份自己的切身体会。所谓“输不起”，其实并不是输不起一个冠军奖杯，也不是输不起任何的对手。其实，是中国乒乓球人参与这项运动的特殊方式输不起；是这个团队中每个个体的全情投入输不起。当然，对于这支队伍的职业状态同样令人羡慕，他们可以全心投入，他们酣畅淋漓。

离开厦门，匆匆赶回北京。一天之后，最早一班飞机又把我带到了成都，采访第一次选择这座城市作为世乒赛备战基地的中国女乒。典型的成都天气，太阳不见，飞扬的小雨刚刚止住。成都街头的广告牌上经常可见——“成都，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可是我仅有半天的时间，因此只能快马加鞭。

每一次采访之前，我都有些焦虑，甚至还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了社交综合征，最极端的时候会在半夜突然醒来，内心之中非常惧怕采访中的挫折感。关于主教练施之皓，我知之甚少，只是在广州亚运会的时候有过半小时直播中的匆匆一面。从相熟他的人口中得到的判断居然是截然相反的，怀揣着诸多的不确定，没有一份成型的采访提纲，我就与施指导在训练馆里面对面坐下了。编导提示我，尽可能要多问，不要留余地。我开玩笑说，我今后是可以再也不来乒乓球队的。

采访大约进行了80分钟，我的心情起伏不定，一度觉得小有成果，时而又觉得施指导被我抑制住了，甚至个别时刻不知道问题该向何处延展开来。这基本上是我面对面采访中的常态，好在这一次施指导以他的真诚、坦率和善良让我终于可以安稳地离开采访现场。我的问题没有太多新意，仍然会从“莫斯科惨败”开始，“输不起”的话题自然展开。施指导自然早有准备，但是面对这样的问题，仍然有些踟蹰。回想起那段惨痛经历，施指导坦诚相告：“最大忧虑就是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再干下去。”我相信，这是每一个在国球主教练位置上的人都该有的第一反应，再真实不过，没有丝毫的矫饰与躲避。这种态度，我喜欢，并不因为我是个采访者。

关于“输不起”，我还要追问下去。施指导逐渐放松下来，对于输掉比赛，他给出的定义就是“丢了性命”，每一个人都有两个生命，一个是“自然生命”，另外一个就是“职业生命”，大赛中输给外国人，那就是丢掉了自己的“职业生命”。浅白而残酷的竞技体育法则，没有人可以逃脱开的。

由此法则推导开来，每一天的日子都该是紧张残酷的。采访中，我突发奇想提了一个极其模糊的问题，“有什么是施之皓一直包裹起来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侧面？”非常突然、非常无厘头，施指导在镜头前沉吟良久，反过来问我，“啥意思？”好像他在为自己争取考虑的时间，我解释完之后，他仍然沉吟着。终于下定决心，缓缓说，他一直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紧张和恐惧，因为还有太多的不确定，说到底还是对于失败的巨大恐惧。

施指导告诉我，队员对他的信任就在于说出心里最真实的话。我愿意相信，在这样一次匆匆的采访中，我得到了施指导的信任，这份信任是一个采访者最大的满足。该谢谢施指导！有机会一定要一起再聊聊，不是因为采访，不是因为工作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