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五,正在中國訪問的德國總理訪問了位於北京西郊的中共中央黨校。在會談時,默克爾憑她身為前東德居民的資歷,否定了“中國就像以前的東德”這個看法,又以她五年內四次訪華的資歷,肯定今日中國走的這條道路,是讓人振奮的道路,值得世界關注的道路。
與那些僅憑共產黨一黨專政這一點就將當今中國套在傳統共產國家的概念框架內來理解的觀察家們相比,理工科出身的務實派政治領導人默克爾,顯然較少受到陳腐的政治教條影響,也更能做出符合常識的判斷。
一、為什麼“中國道路”會成為理論難題?
做出常識判斷,並不很難,之所以還是有很多人深陷於自由主義的那些反共教條中不能自拔,大致上有兩種情況:
一是因為西方知識界針對共產主義和專制制度的大批判,大大豐富了自由主義學派的話語,哲學上的論證、社會科學上的反駁,包括文學上的控訴,無所不有。這些東西,對於大多數無獨立思考能力的平庸學人來說,足夠鸚鵡學舌一輩子的了。再者,一旦失去了原來的那個活靶子,他們平生所學將無處施展,而為了繼續維持其既往的道德優勢和話語優勢,就只好權把風車當活靶,把僵屍當活人,自娛自樂。
無知和故意,就這樣混合在了一起,共同喧嘩著。
另一種情況,則是因為,在對中國經濟給出西方主流經濟學理論解釋的同時,對這種“中國式後共產主義”的政治理論描述,的確嚴重滯後。在觀察家們眼裡,中國的高速崛起,並不是自由主義戰勝了共產主義的結果,否則的話,九十年代的俄羅斯應該比中國更成功才對。但也決不是共產主義勝利前進的結果,因為在共產主義教條中曾被嚴厲批判的東西,資本剝削、拜金主義、貧富分化,在今日中國大地上,幾乎應有盡有。
無解和矛盾,也這樣混合在了一起,共同沉默著。
對於第一種情況,只能當作一種歷史遺留現象看待,時間長了會自然消失。而對於第二種情況,則有必要認真對待,也很值得展開深入探索。
近年來出現的一般性的理論歸納,是將“中國模式”解釋為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再加上中國儒家傳統的某種奇特混合。這種理論具有一定的解釋力,但還是存在問題:多個主義的混合模式,並不是中國的專利,在世界上很多國家,都能看到混合政治,尤其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混合,但為什麼中國的混合尤其成功?更進一步的追問是:多個主義的混合,其本質是什麼?是否意味著有一種主義叫做“混合主義”?
“混合主義”,顧名思義,是對各種流行的主義中有用的成分進行混合,留下好用的,去掉不好用的,猶如咖啡混上牛奶,最後做成咖啡奶或奶咖啡。
但是這種理解,隱含了一個假設,好像是有一個高超卓越、神通廣大的行為主體,既非常懂得共產主義這杯咖啡是什麼,也非常懂得自由主義這杯牛奶是什麼,最後還很知道最適合中國國情的那杯咖啡奶或奶咖啡到底是什麼。
而從中國近三十年的改革實踐看,無論從鄧小平以降的幾代最高領導人身上,還是從中國共產黨這個“領導一切”的政黨身上,人們並未發現這種世界級的高超卓越和神通廣大。背負著多次嚴重失敗和巨大錯誤的歷史包袱,這個黨能夠在大轉型、大掉頭過程中保住自己的權力和地位已經勉為其難,甚至不得不動用蠻不講理的暴力鎮壓手段了,要說它英明偉大到輕易就把世界上最難解的政治難題一舉解決了,很難讓人信服。
那麼,如果不是一種高瞻遠矚的、精心設計的發明製造,這個真真切切成就了當今中國的政體模式,又是怎麼誕生出來的呢?僅憑著鄧小平當年那幾句乾巴巴的短語,曰“實事求是”,曰“不爭論”,曰“摸著石頭過河”,曰“不管黑貓白貓抓著老鼠就是好貓”,這個奇跡就這麼自動發生了嗎?
在我看來,所謂“中國之謎”中那個核心的謎團,正在這裡:到底是什麼思潮和主義,陰差陽錯、歪打正著地開拓出了當前這條“值得世界關注的”中國道路?
默克爾只說到中國現在走的這條道路值得世界關注。但這條道路到底是什麼,她沒有往下說,對於這個難題,也許她心裡明白,也許她也是完全不明白。
二、從解構舊的主義到建構新的主義
自1970年代末的“改革開放”國策開始,只憑很簡單的幾個觀念,發起改革的最高決策者就將中國從“世界革命”的共產主義絕路上拉了回來,並把中國推上了一條經濟起飛、國家崛起、民族復興的康莊大道;對於這樣一個奇跡,如果不能從某個“偉光正”的領袖進行了某種“偉光正”的“建構”這方面得到解釋,那就只能嘗試從其反面,也就是很不“偉光正”甚至略顯粗鄙的“解構”方面進行解釋。
換言之,如果不能證明的確有人將共產主義和自由主義重新“各取所長”了,那麼就只能承認有人將這兩個主義“統統放棄”了。
下面具體分析一下。
“實事求是”這個思想方法不是別的,其實就是拒絕理論先行,放棄意識形態掛帥,不相信任何先驗觀念,無論這些理論和觀念是共產主義的還是自由主義的,還是其他什麼主義的,一律不以“第一原則”、“終極真理”、“普世價值”看待之,最徹底地回歸常識理性和實踐理性。
就是這樣,寥寥四個字,不是思想體系,沒有艱澀難懂的教條和汗牛充棟的著作,也沒有被奉為神明的經典作家和理論旗手,猶如一個簡單的撬杠,推倒了兩個煞有介事、貌似莊嚴、以終極真理自居的虛幻的理論大廈。
如果考慮到,相對於中國上下五千年自成一體的演化文明來說,共產主義和自由主義這些東西,不過就是近一百多年來被一些學問上一知半解、行動上卻急於求成的狂熱知識份子輕率地照搬到中國的半成品,註定會“南橘北枳”的危險品,完全未經檢驗的試驗品,那麼說,正是“實事求是”這個解構行動把中國從辛亥革命以來的重重魔障中拯救了出來,也不為過。
“摸著石頭過河”,這句話也是一樣,它意味著拒絕任何藍圖,不相信宏大的歷史規律和社會計畫,沒有什麼“歷史階段”或“歷史終結”之類的虛妄信念,承認人類知識的演進性和人類理性的有限性。而與此相反的思維方式,如堅信人類具有設計出完美社會的理性能力,堅信歷史終究會將人類帶入“人間天國”,甚至邏輯混亂地預設今天的人類可以預先知道未來才會知道的事情這個假定,恰恰就是共產主義和自由主義這種思想體系的共同特徵。
同理,“不爭論”這個行動綱領,也是一個徹底的解構工具。只要不再糾纏在那些“偉大的XXX說過…”、“根據XXX的理論…”之類的教條思辨中,也就不會再有那些從理論到理論、從某某主義到某某主義的無謂爭論。任何一個具體的思想方法都不再與整個理論體系或意識形態相聯繫,任何具體的實踐行動也就不必永遠都要背負著沉重的理論包袱戰戰兢兢地進行。
什麼叫解放?回顧歷史,對於曾經被各種主義的沉重大山壓迫得寸步難行的中國人來說,沒有比這幾個毫不起眼的短語所引發的解放更為巨大了。
在我看來,所謂的“中國模式”或“中國道路”,至少在第一階段,不是別的,就是對共產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完全解構和統統放棄。具體的體現,一是1970年代末的改革開放,二是1980年代末的“六四”事件。
那麼,從此以後直到現在,又是什麼東西在推動著中國繼續高速發展的呢?既然對於舊的主義的解構行動終將在任務完成之後停止下來,那麼,難道沒有任何新的主義在形成和發展之中嗎?
無論如何不應當是這樣。其實,在理論上,將共產主義和自由主義當作同一類事物加以批判和反對者,也就是所謂的保守主義。
但是,為什麼保守主義不能以一種理論體系或學說的形式在當代中國建立起來呢?僅僅因為仍然披著共產主義外衣但實質上早已蛻變為保守主義政黨的中國共產黨不容許公開的保守主義的存在嗎?
在我看來,並不完全是。在此引述英國保守主義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羅傑.斯克拉頓的一段話:“保守主義作為公民政治生活的推動力量,其特徵是難以明確言說,不願意(實際上往往無法)將自身轉化成套話和格言,不願意規定自身的目的或宣佈自身的打算。”
今日中國,不僅處在解構了自辛亥革命一百年來的主要思想體系之後的混亂當中,也處在重建自身文化傳統和迎接世界現代化挑戰兩者並行的混亂當中,到底會重新接受另外一種源自西方的現成的主義?還是找回自己國學中的某種思想資源?一切都還完全不明朗。也許,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中國和世界都將不得不習慣于沒有現成理論解釋的當代中國。
唯一可以肯定的,如上所述,對於今日中國,既無法再用共產主義繼續辯護,也不適用自由主義的舊式批判。而借用保守主義的思想工具來觀察,至少能看出一個大概。至於大概之外的東西,就只有借助中國的國學來輔助了。
從2008年開始,我和好友寒竹就開始嘗試定義和發展“中華保守主義”,正是這樣一種考慮的思想產物。
2010年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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