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外面天寒地冻,被窝里也不见得暖和。
我想:我明天就终于可以离开L市去美丽的H市了,通过两天的过度,我又可以出现在N市的街道上,我可以在那里伺机而动,最后志得意满的回到我亲爱的J市。看看,这是多么美好,多么令我自己艳羡的旅程啊!
我想:快一年了,虽然从事了创造性的工作,然而在没有滋润的前提下,并且由于“他人是我的地域”,难保我不会变成一只卡夫卡的大甲虫。可惜我粗壮、坚挺的神经延长了我被异化的时间,而明天我就可以在被异化时限以内顺利的逃跑,像撑着伞飞来飞去的玛丽阿姨那样自在!
我想:现在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衣服、包、礼物、钱都准备停当了,他们就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蹲着。
我本该在这样的朦胧遐思之中美美的睡去……
不料我正要睡着时我又想:我的备忘录呢?放进包里了吗?
我的备忘录没有放进我的大手提包里。我神经质的从被窝里爬出来,只穿一条内裤,把自己暴露在黄色的台灯光下。不仅大手提包里没有,一直以来放备忘录的挎包里也没有。我立即开始焦虑起来,我在桌上、包里、衣服堆里反复翻找了好几遍,一度忘记了寒冷。直到我觉得我有点太对不起我的大腿了,我才关灯钻回被子里。我瞪圆了两只眼睛,仰视在黑暗之中,我觉得我的神情一定像个刚被强奸过的少女。
那么又忘在办公室了,好吧,我实在拿我的记忆力没办法,明早走一趟吧……
办公室门上的封条是我一手贴上的,现在我又只好把它揭了。我像个贼一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揭封条的时候我的眼睛忍不住贼溜溜的四下里乱看。
我的脑子里像使命召唤一样不断的重复两句毫无美感的话,第一句是小时候看到地主恶霸追杀人时说:就是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第二句是小时候看上海滩上的大亨追杀人时说:就是把上海滩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出来!
可是没找到。这一记让我极度惊讶,随之是极度的焦灼!找了无数遍后我只得关门返回,但我的强迫症又发作了,锁好门后我又打开进去找了一遍;锁好门下了楼之后又走上去找了一遍。最后我已经走在路上时,还停下来跟自己做了几遍斗争。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在接受现实的问题上没有心理障碍,现实是——我遗失了我的备忘录!
我的备忘录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黑皮的本子,大约长19厘米,宽9厘米,厚2.4厘米。里面记录了一年来每天工作的事情,数不清的电话号码,名家讲座的纲要,领导的各种行程,预订票务、就餐、住宿的流程办法,各种账号以及密码等等!天啊!我简直不敢想下去了。
掉在路上了?忘在别人的办公室里了?被谁偷走了?……
也许是掉在路上了。
可我的包不是漏的,这个我知道,我的包虽然已经用了四年了,可它没有漏。没错,包的底部是有一个洞,我没向任何人透露过,但那个洞小的连一毛钱的硬币都漏不出去,一本19cm*9cm=171cm²的备忘录是绝对掉不出去的。
但我从来不拉上包的拉链,的确是一个坏习惯,也许备忘录是从上面掉出去的呢?它为了遗失掉,克服了局部的地心引力,乘我专心走路——思考逃离L市的计划时——一跃而出。
不可能,这就太荒唐了,太违背物理学的基本原理了,难道牛顿的脑袋被苹果白白砸了一下吗?就算是相对论,我的步行速度也没有什么地方是可以“相对”的,每天消耗、释放着等量的能量,匀速的运动、匀速的生活。
那么就是不可知论了。备忘录在我的包里,然后它就掉了,既没往下掉也没往上掉,但它就是掉了,它不见了。也许它掉进了另外一个空间里了。这种空间交叉转换的事不是比比皆是吗?除了无数的电影里拍过,中国古代类似“天上一天人间十年”这样数不清的神话故事里说过。美国以前不就真有一架飞机失踪了几十年,上面的乘客都被宣布死亡了,突然有一天降落在了哪个机场上,下来的人跟当年一点没变,好多亲戚都百感交集的来认领。
这么大一世界,谁保的齐真没这路事呢?谁还没有找不到东西的时候呀,你突然打死也找不到了,其实那东西只是掉到别的时空里去了,过好久你又找到了,也许它又调回来了。
我的备忘录就是这样,好在我这个人还全须全眼的傻站在路上,没掉到别的什么时空里去。
也许是忘在别人办公室里了。
那么要是忘在领导的办公室,迟早会被领导看到。领导一看到,领导就会奇怪,领导一定会想:他的备忘录为什么会放在我的桌上?领导就会去点一支烟,泡一杯茶,好好想这个问题。本来领导会把我叫去,跟我马上开个会,把这个事分析透彻,可现在事关于我,就不好叫我出面了。领导就只有自己想这个难题了,可是领导怎么也想不出来为什么,于是领导开始认识到这个备忘录问题的严重性。最后领导反复翻阅我的备忘录后会做出判断:这小子想邀功!他想把自己一年到头有多忙多累,办事办的有多到位等等,用这么一招“遗失备忘录”来展示给我看!这小子,急功近利,难道我会不知吗!岂有此理!
要是忘在同事办公室,迟早会被同事发现的。那些人貌合神离、人面兽心,有几个还是兽面兽心。倘若被他们发现,他们一定会细细研究一番,一边看一边骂,他们会嫉妒我,嫉妒我掌握了这么多有效信息和办事途径。他们把这些信息抄录过之后,就再也不会把备忘录还给我。烧掉,一般会被烧掉。
要是忘在学生办公室里……我不寒而栗,万一是这样不大好啊!上次开会,我无聊的时候还用圆珠笔在备忘录上画过春宫图。我是美术科班出身,春宫图的人体动势我不仅画的颇到位,而且人体比例也很和谐,这一点就超过了明清时期的春宫图了,融进了日本动漫的很多手法。关键的地方还反复给了特写,笔法细腻,惟妙惟肖。“万恶淫为首,论事不论心,论心千古无完人”,如今证据确凿,轻则取笑,重则要挟。总之我冷酷的一面从此难再了。
也很可能被人偷了,偷窃的动机无非是利用和嫉妒。气死我了!这些鼠辈!鼠辈!我要报警!可我不知道警察是否受理一个备忘录的失窃问题。我的备忘录并不牵涉国家机密,虽然他是我赖以生存的命根子,但对于警察来说简直是一堆废纸。为一堆废纸展开刑侦工作,他们简直是神经病。可他们不是,警察和强盗一样,都是实用主义者,他们既不荒诞也不唯美,而且不会是神经病,这样他们就会骂我是个神经病,同时投来轻蔑的眼神。
悖论!这是一个巨大的悖论。
我用足了我蹩脚的记忆力,绞尽脑汁的在想我最后一次使用备忘录是什么时候,有谁看到了,拿着它干过什么事去过什么地方。有几次我想的有那么点影子了,就像河底虚幻的水草,就像克里姆特画中水妖的头发,几乎抓到了,又并没有抓到,在指缝里滑了过去。我欲罢不能,但终于休想。
我想不出来,实在想不出来备忘录会在哪里,因为我记忆力很差。如果我记忆力不是很差而是较好或者很好,那么我也就根本不用什么备忘录了。就这样我陷入了悖论,我把帮助我记忆的东西给忘记掉了。这就找不回来了,记忆的丧失首尾相接变成一个完美的圆环,没有破绽,天衣无缝了。我的记忆被集中销毁了。
我慢慢冷静下来,我终于发现了一个伟大的哲学命题——遗失备忘录。
备忘录从一产生就有遗失的倾向,备忘录有一种被遗失的使命。就像锁天然有被开启的倾向、保险箱天然有被撬开的倾向、人天然有神经分裂的倾向。
备忘录就是把记忆打包,然后只要一旦遗失,就是把所有的记忆一次性遗忘。简直比没有备忘录的时代,人类的记忆要像溪水般慢慢流逝痛快的多!
鸟儿必须飞翔,鱼儿必须游泳,男女必须交欢,备忘录必须遗失。惟其如此,个体生命才会被遗忘,历史才会被遗忘,一切才会被遗忘;惟其如此,我们才能见到真的生命,美的自然,才能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惟其如此,我们才能粉碎镣铐舞蹈,该看看不带着沉重枷锁的舞姿了;惟其如此,我才能真的像一团天鹅绒、一匹上乘的丝绸那样放松下来;惟其如此,我才能爱。
小区门口小饭店的老板看到失魂落魄的我,老远跟我打招呼,我不想搭理这个大嗓门的老男人!他说:“前天半夜里那么冷,你一个人跑出来往河里扔了个什么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