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友谊歌舞团的“赵明作品”之一大型舞剧《红楼梦》在奥克兰Aotea Center连演三场。我看的是第三场,尽管还想再看一遍的冲动真实且强烈,但却没有机会了。
整整一天,我的头脑都被这样一个疑问占据了:为什么我在看到《红楼梦》舞剧的宣传广告时并没有产生观看的愿望,而看过之后竟然受到如此强烈的心灵冲击和震撼?是什么东西让我对于“《红楼梦》舞剧”这几个字的字面讯息如此麻木,而又是什么东西让我对于这出舞剧在舞台现场真实呈现出来的东西如此着迷?
我承认,对于中国现代舞剧的前沿探索我并不熟悉。偶尔看过一些关于中国什么什么演出在北美欧洲什么什么地方引起轰动之类的报道,但由于这类夸张新闻已经太多了、太格式化,早已不能当真了。即使有人事先详细告诉我赵明是个名人、《红楼梦》舞剧是出名剧,但由于各种“名人”和各种“热点”也已经太多了,在这个众口嚣嚣的时代,流氓干部写本日记也能轰动,女学生的“艳照”也能成“门”,一个耍贫嘴的中国网民也能和美国黑人总统齐名,区区几句关于名人名事的套话,就真能让人们在早已习惯的疲劳麻木状态中偶尔激灵一下吗?
仅凭“红楼梦”这几个字,肯定不足以令我产生兴奋。都知道它是一本中国古典名著,但“中国古典”这个概念首先要与“英国古典”、“法国古典”、“德国古典”、“意大利古典”、“俄国古典”、“西班牙古典”、“奥地利古典”、“希腊古典”等一大群同类概念竞争,所谓“中国古典”的竞争优势何在?再加上“舞蹈”,情况反而更恶劣,除了以上各“欧洲文艺”的巨头们之外,至少还会有“印度舞蹈”、“古巴舞蹈”、“巴西舞蹈”、“非洲舞蹈”、“太平洋舞蹈”、“印尼舞蹈”、“柬埔寨舞蹈”等另一大群平起平坐甚至地位更高者,“中国舞蹈”的独特之处在哪?
问题之甚还不止于此。今日之中国,正处在解构主义狂潮席卷一切的时代,所有曾经带点神圣的东西都被平凡化乃至妖魔化,所有曾经高大坚固的东西都被夷平乃至摧毁,所有曾经的建构都已经或正在被解构,以至于当人们仍愿意继续严肃对待某个传统事物时,时不时会发现自己很过时、很不入流甚至很傻——没看到大家都在忙着拆和砸吗?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么认真?《红楼梦》舞剧,不会是一出戏说或恶搞吧?没听说“宝玉葬花”、“黛玉三陪”之类的荒诞剧吗?
可见,面对《红楼梦》舞剧的宣传广告无动于衷,不能简单归咎于普通观众对该剧之与众不同的无知。人们很想对于所有好的东西、出类拔萃之物、真正的建构都保持“有知”,保持敏感,保持关注,但这些凤毛麟角般的优秀事物如何能够从平庸事物的泱泱洪水中挣扎出来呢?
“大型舞剧《红楼梦》”,一个素面朝天、毫无装饰的名字,作为大洪水中无数的沉浮者之一,我对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毫无察觉,加上了“某某歌舞团”和“某某作品”等说明也没有太多帮助。直到我在朋友的劝说下半带勉强地走进剧场,直到我被持续90分钟大强度的美感瀑布所击倒,直到我终于明白我的确看到了“中国舞蹈艺术”,直到我不得不给予这场舞剧惊人的成就以它应得的仰视,无愧的尊重。
我自己的手掌拍得近乎红肿,我后排的洋人喊得近乎咆哮,可叹难得被惊醒一次的观众们仍只有这么一两个贫乏的表达方式,而且远远不足以交换这场艺术盛宴的全部贡献。
这是一个极其缺少高端文艺评论和文艺批评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极其缺乏高端欣赏群体的时代。编导赵明和他的剧团为了通过最严格的艺术评论而打造这出舞剧,为了争取最优质的观众群而卷入世界名剧之间的残酷竞争。他们的奋争艰难且无望,因为没有人把平凡名字所代表的非凡实质精彩地阐发出来,没有人把真正的艺术与伪劣的俗物分离开来,没有人把顽强的建构从解构主义的大潮中拯救出来,没有人把赵明的《红楼梦》舞剧为什么有资格成为世界名剧的理由有力地说出来。
《红楼梦》舞剧歌舞团的刘斌团长用“红军不怕远征难”的诗句形容他们的事业,确实,近几年来他们一直在世界各大城市的剧院中“长征”,收获着星星点点的成功。作为一种奋争精神,我为此而感到鼓舞;但作为一种现实描述,我为此而感到悲壮。奥克兰是他们长征途中的一个小站,我在此写下这篇文字,为他们未来的征程壮行。
2010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