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凌鼎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秘书长、江苏省作家协会微型小说工作委员会副主任、江苏省微型小说研究会会长,美国“汪曾祺世界华文小小说奖”评委、香港“世界中学生华文微型小说大赛”总顾问、终审评委、蒲松龄文学奖(微型小说)评委会副主任。发表过3000多篇作品,出版过20本集子,作品译成英、法、日、德、韩、泰、荷兰、土耳其、维吾尔文等9种文字。
陈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小说作家网特约评论员。
陈问:德国汉学家顾彬说“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他所说的“当代文学”自然包括微型小说在内,您如何评介顾彬的言论?
凌答:顾彬教授是一个生活在西方国家的汉学家,他从另一个视角看中国当代文学,用不同于中国国内的审美标准来衡量、评判中国的当代文学,至少为我们提供了新的阅读、批评的参照系。
据说顾彬教授的阅读量还不小,但好像主要是阅读长篇小说,他是否读过中国当代的微型小说作品,我不清楚。就我所了解的情况,海外翻译中国当代微型小说的有加拿大黄俊雄教授翻译出版的《中国当代小小说选》,美国穆爱莉教授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喧闹的麻雀》、美国祁守华教授翻译,在美国加州石桥出版社出版的《珍珠外套》等三本英文版微型小说集子,其他都是单篇翻译;而中国国内翻译出版的,只中国文学出版社翻译出版过一本英文版《中国小小说选》、一本法文版《中国小小说选》,可能还不足以引起海外汉学家的关注。从顾彬教授提及的几位作家与作品看,很可能他还未顾及阅读微型小说,那么,他说的中国当代文学应该不包括微型小说,我们又何必自作多情说微型小说包括在顾彬教授的批评范围呢。
顾彬教授说的,正确与否都属一家之言。也许,他的评价不无偏颇,但对中国的文学界确乎是敲了一记警钟,值得我们反思。这帖猛药,如何消化,能起到多大作用,现在还很难说。
我在想,不管顾彬教授有没有说到微型小说,对我们都不失为一种参考意见。有人敲警钟,比一味自我陶醉要更有利中国文学的发展。真正优秀的微型小说作家,就要把自己的作品放在世界文学之林这个大范畴来比较、审视,立足。
陈:新加坡作家林高认为:大陆微型小说作家写得太实,缺乏想象力。您是否同意他的观点,您认为要想改变这种状况,需要解决那些方面的问题?
凌:新加坡的林高是我1994年在新加坡开首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讨会就认识的作家,如果我记忆没有错误的话,他在这次研讨会上宣读的论文就是《微型小说是与诗嫁接的文体》,他素来提倡微型小说与其他文体嫁接、相融,作为一家之言,当然无可厚非。我与新加坡的华文作家很熟,可以这样说,新加坡的华文作家我大部分都认识,也读过不少新加坡作家的微型小说,还为多位新加坡作家的微型小说集子或作品写过评论,因此,对新加坡的微型小说还算有点发言权。从比较文学的角度看,新加坡的作家的微型小说里,或多或少渗透出西方小说的元素,以及不同于大陆传统的价值观念、审美标准等,他们的不少微型小说作品更像大陆的随笔、小品文,特别是董农政、希尼尔等作家的微型小说,不仅想象力匪夷所思,就是叙述方式,文字表达,也与中国传统文学有较大的距离,我估计大部分中国读者似懂非懂,一知半解,这应该与阅读习惯、欣赏方式也有相当关系。其实新加坡的微型小说也并非都是云里雾里那一类,也有现实主义的作品,就看如何比较,拿那些作品比较。
中国的微型小说量太大了,参差不齐,就整体来说,写实的占了大头,但比之新加坡的某些作品更像小说。当然,玩黑色幽默、荒诞派手法、魔幻主义的也大有人在,如果将这些作品区域新加坡的微型小说作品比较,中国的微型小说作家也不缺乏想象力,缺乏的只是思想,显然,新加坡的作家落笔比我们放得开,比我们率真。我们有形的无形的条条框框太多。
中国有中国自己庞大的读者群,如果都像新加坡作家那样写微型小说,恐怕海外的读者没有争取到,本土的读者先流失了一大半。君不见,当年玩先锋写作的那一批探索性作家,已基本上回归到了现实主义写作的路子上来了。为什么?要知道,越是民族的才越是世界的,探索永远是一小部分人的事。
陈:您能够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与您渊博的学问是密不可分的,您家里藏书逾万,这在微型小说作家中是首屈一指的。据我知道,有不少微型小说作家基本上不读书,作品却火山喷发般发出来,有的作品还非常叫好,甚至获奖,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您认为读书写作是一种什么关系?
凌:你缪奖了,我只不过在微型小说作家中,算是多发了几篇作品,多出版了几本集子而已,谈不上多大的成绩。我藏书逾万这不假,但是否在微型小说作家中是最多的,我不好说,但我敢大言不惭地说:我收集的微型小说集子肯定是全世界最多的。
关于微型小说作家读不读书的问题,我读到过有作家自己写的文章,说自己从来不买书,不读书,照样创作云云。说心里话,我真的很佩服这样的作家。你想想,不读书也能写,作品还源源不断,这是多大的一种本事,我是学也学不来。常言道:各人各法,只要得法。如果真有人从不读书,照样创作、得奖,可能属于天才吧,我不眼红,不妒忌,我辈这种笨人,不读书是写不出作品的,至少写不出好作品。所以我的书斋起名为“先飞斋”,就是笨鸟先飞之意,所谓先飞,就是先读点书,充充电,再动笔写。
作家通常有两大类,一类是生活型作家,一类是学者型作家,前者或写自己,或写自己的家族,或写身边的人与事,总之主要写他熟悉的种种;后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知识比较丰富,视野比较开阔,有思想,有观点,他把自己的思考融入到人物身上,融入到故事中间,题材相对宽一些。
读书少的作家,或者说生活型的作家,往往后劲不足,很可能面临题材枯竭的窘况,自觉不自觉地会出现重复自己,重复别人的尴尬。
我可能属于介于生活型与学者型之间的那种作家,我在煤矿呆过二十年,又在政府机关干了二十年,最底层的与最上层的,我都有所了解,而且,除了西藏,我跑遍了国内所有的省份,还去了十几个国家与地区,应该算是有点生活底子的。我不敢说我读进去了多少书,但在微型小说作家中,很可能我是读书最多的一个,我光读书笔记就有一大摞,有些很冷门很偏科的书我也涉猎过,至今我依然养成了每天看书的习惯。我从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到现在还能写的出,我想与我不断读书,不断学习,不断思考,大有关系。
陈:赵禹宾先生有句话说得非常精辟:“小小说是瞬间爆发的艺术,但能量的储备却要靠平时积累。”您认为积累包括哪些方面?积累与创作的关系怎样?
凌:赵禹宾是我多年的好朋友,他多年担任《小小说月刊》的主编,对小小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过对前半句我保留看法,对后半句我十分赞同。
我认为所谓积累,主要有四方面,第一是文字功底的积累;第二是生活素材的积累;第三是思考深度的积累;第四是人脉关系的积累。
评论家口中的“学生腔”,就是指文字青涩,滥用修辞,语言不过硬,叙述不过关,而文字老到老辣,就是指文字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这需要在实战中练习的。
老写手都知道,情节是可以虚构的,细节必须来自生活,平时不观察生活,不积累素材,拿什么写。我从不临到动笔找素材,得力于平时的做有心人。
我曾说过微型小说作家缺少的不是精彩的故事,不是个性的语言,不是独到的结构,不是鲜活的典型,而是深刻的思想。思想哪里来?学习得来,思考得来,交流得来,碰撞得来,越钻越深,越思越广,这也个过程,这也是一种积累。
我说人脉的积累,可能有人会说我俗气。其实,我本可以不说,装清高样,但这实在是存在的,又何必刻意回避呢。你认识的朋友越多,机会就越多,你认识的朋友层次越高,你机会的档次就越大。举个最简单而实际的例子,出版社委托我主编一本微型小说选本,我肯定首先想到那些平时与我熟悉有交往的作家,因为我有他们的电话、手机、电子信箱,联系方便,彼此也有信任感。
陈:现在,全国每年发表的微型小说作品再2-3万篇,作品泥沙俱下,鱼目混珠,真正优秀作品不多。您如何看待重复现象?您认为数量与质量是一种什么关系?
凌:我觉得这表述是否稍稍改一下,改为“良莠不齐,优劣混杂”,真正优秀作品不多这种现象并非微型小说一种文体特有,其他文艺品种何尝不是如此呢。
说到重复,作家确实要比画家、书法家、歌星、影星、笑星吃亏,书画家可以重复,作家就不行。比如你以画梅花出名,人家慕名求你梅花,你画了菊花,人家可能还不高兴呢。特别是那些唱歌的,有的一首歌唱了一辈子。
作家永远不能重复,大作家不能,小作者也不行,就算是同一篇稿发了两个刊物也会被说成一稿两投,所以作家被称之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作家的作品重复自己重复别人都是要不得的,是对不起读者的,这是作家江郎才尽的表现之一。写不出千万不要硬写,而应该去读读书,充充电,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不过有一种观点要澄清,就是写的少就是精品意识,写的多就是粗制滥造,我看不一定,这要辩证地来看。分析我国当代微型小说文坛,那些被称之为经典作品的,大都出自那些创作量比较大的作家之手。其实,写得出谁不想多写呢。微型小说的优秀与否,与血多写少没有必然联系。优秀微型小说一半靠题材,一半靠作家的思想与技巧,有些好作品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并不是你有精品意识了,想写个精品,就能写成精品的,想写个获奖作品就能获奖的。更确切地说,有数量才有质量,写多了总有好作品。过错不在多写,而在轻易地投出去,有些质量不咋样的作品,如果不发,权当练笔,那读者就不会诟病了。
陈:冯骥才说过:“文学不允许雷同,无论与别人,还是与自己,作家连一句用过的精彩的格言都不能再在笔下重现,否则就有抄袭自己之嫌。”当下的微型小说界,题材撞车,手法雷同,现象相当严重,您怎么看这种现象?
凌:这个问题与上面的问题有重复之处,也属于雷同。有人说一不小心写成了《红楼梦》,我看很可能一不小心写出了重复。
微型小说与中长篇小说不同,因为篇幅短小,年产量高,重复的概率肯定要比中长篇小说高,而且在中长篇小说领域,基本上都是正儿八经的作家,不少还是专业作家,而微型小说界,以文学青年为主,以业余创作为主,那些刚涉足文学的,往往会以模仿起步,虽然重复,让读者很反感,但面对那些可能是处女作的文学爱好者,你又能如何指责批评他们呢。当然,如果是小有名气或成熟微型小说作家,那有另当别论。
在文学评论或者说文学批评方面,我一向的观点:对年轻作者要鼓励多余批评,给他们创作的信心,成功的希望;对成名作家要严厉,可以挑剔,只要是善意的。
陈:您认为微型小说能纳入茅盾文学奖评奖范畴吗?请您展望一下微型小说的前景与未来。
凌:以我对微型小说的了解,我个人认为:微型小说纳入茅盾奖评奖范畴那是迟早的事。就像刀郎的歌,开始音乐界谁当他回事,但当满街都在传唱刀郎的歌时,你能无视他的存在吗?郭德纲未成名时,不就在小剧场里讨生活吗?那时那些高高在上的有话语权的谁会想到请他去央视演出呢。官场里有一句“有作为才有地位”,很有道理的,茅盾奖争是争不来的,得靠我们一起努力,把这文体做大做强作优,到时用不着去争,有关方面自会考虑的。
想当年,有些文坛大腕是颇不屑读微型小说的,以极轻视的口气谈论微型小说,评论家也耻于评论微型小说,唯恐让自己掉价。认为微型小说是小儿科,难成气候,是很普遍的说法,但时至今日,这种说法大大减少了,学院派也开始关注微型小说、评论微型小说。虽然微型小说还未纳入茅盾奖的评奖范畴,但至少已成为媒体的一个话题,成为文坛开始关注、谈论的话题了,这无不说明微型小说离茅盾奖越来越近了。
当微型小说越来越多地进入海内外教科书,开始影响一代人的时候,茅盾奖评不评微型小说实在已不重要了。
微型小说、小小说正在做大,强看事实:2009年底,美国成立了“美国华文小小说总会”,策划了“美国汪曾祺华文小小说奖”,每年评一次;香港举办的第二届世界中学生华文微型小说大奖赛又开始了,一等奖依然一万港币,还有四天三夜的免费夏令营。大陆更热闹,杨晓敏、高长梅、尚振山、滕刚各有庞大的出版微型小说、小小说丛书的计划,今年年初,天津出版传媒集团、番薯网、中大文景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北京有望传媒、微型小说月报等又在北京联合举办了“中国微型小说数字航母启动仪式,将在天津建立“微型小说基地”,共同构建中国微型小说“数字航母”。这对微型小说来说都是利好消息。微型小说的前景还用我多说吗?!